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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读胡适
这两天集中时光看了《胡适文集》的一些篇目。有的是重读，如《赠予今年的大学毕业生》、《文学改良刍议》；有的则是看题目好玩，便看了，如《时光不值钱》；还有的是先看文中资料，有我熟悉的一些东西，再从头看起，如《〈水浒传〉考证》等等。总之，是凭着情绪来的。看过不免有些心得和体会，觉得这个人的理念很不错，在今日也还有指导的好处，于是大概的写下来，当做读书的一点记录。
胡适的大名如雷贯耳。早在大学读李健吾时，便注意到。《怀王统照》里说：“之后胡适还因为他翻译错了写文章骂他，话很刻薄……”在早几年前，买了几本关于胡适的书，最早的就应是《中国现代四大文豪散文合集》，里边有周作人、胡适、林语堂和梁实秋的文章，厚厚的一大册，像字典一样。那时很看不起这种平白如话的文章，如今年龄添了几岁，越发明白清楚明白的可贵，这才是见真性情的文字。还买了华文出版社的《胡适文存》四册，看了几篇不看了。及至看了韩石山的一篇文章，说假如不看《胡适杂忆》那就太可惜了。经不住撩逗，又买了师大版的，回来摸了一摸，也就扔书架里了。因为里边讲了很多史实，我不感兴趣。绕来绕去，上月买了北大版的《胡适文集》（12册），装帧印刷堪称精良。花血本买来的书，说什么也得认真瞧瞧。不瞧不要紧，一瞧就着了迷。所以我说，读一本书大概是要看缘分的。
胡适文章的一个特点是清楚明白。但凡讲一个什么事，都叙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你觉得没有一丝遗憾。《我的母亲》说到上早学：“每一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明白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日我做错了甚么事，说错了甚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悲哀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这段话何等细致，完整，充实，没有漏下一点情节，有什么就说什么，是怎样样就怎样说，绝不随便加以添削。好的文章就应如此，丰盈，自然，不雕饰，一字一句见出作者的性情。
第二个特点是说理透彻。他说一件道理，透彻，丰满，你孤傲的灵魂，你顽固的脾性，一下子就臣服于他的理论之下了。《容忍与自由》里这样讲：“我自我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这雅量，能容忍我的无神论，能容忍我这个不信神也不信灵魂不灭的人，能容忍我在国内和国外自由发表我的无神论的思想，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我，把我关在监狱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我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我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我的容忍度量是可爱的，是能够感激的。”
我今晚看过这段话，自以为得了某种精神的昭示，好像多年不曾解决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于是在空间写下这样一句签名：“我要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因为不能‘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用来自勉。你假如是一个不讲理的恶人，没有什么人说得，那么你听了这一段敦敦教诲，心里是不是有了一些转变？假如你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的理论转变不了你的观念，他的方法总该值得我们思考一点什么吧。反正看过这段话，我服服帖帖的，好像游玩忘了时光，挨了父亲的竹鞭，老老实实跟他回家一样。说了别人不听，还是就应回到自我，从自身查找原因，而不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第三个特点是轻易。在读书中，我注意到，胡适的用字用词，都选取最简单易懂的，保证一般文化水平的读者能看的懂。好像《差不多先生》一样，胡适文章用的都是大白话，最最普通的字句，绝大多数读者都能看的懂，领会意思，从而有所收获。好像走在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没有水坑，没有急弯，轻轻易易看下去就行了。他不用晦涩来吓唬读者，以衬托自我的渊博。如一首小诗《湖上》：
“水上一个荧火，水里一个荧火，平排着，轻轻地，打我们的船边飞过。他们俩儿越飞越近，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没有谁看不懂吧，连小学生都能够理解。但不是说这首诗就分量轻薄。在我看来，这首小诗很有诗意，很逼人的眼目，一次夜游的经验，不多不少，完美的表此刻几十个常见的字里。他的文学的理论，都尽量表此刻文章里了。由此想到，与之相对的是卞之琳、何其芳之群，相当晦涩，相当繁难，遥遥隔住和一般读者的距离，直到此刻我还不明白他那首《断章》说的是什么意思。
还有一条显著的特点，胡适的文章是让人长学问的。他的考据的才华，他的分析的潜力，他的说服的本领，还有许许多多的知识，看了能够有所体会，有所获益。但是这些道理，这些知识，年轻人能够读读，等大些了，老了，就能够不必读了。这也是韩石山的主张。韩石山有一本《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去年我买到一册签名本。书里拿鲁迅和胡适做比较，所走的道路、文风、影响等等，最后得出一个十分十分十分重要的结论，就是：
“中国若不打算走向现代化则罢，若打算走向现代化，又要在文化上选取一个从旧时代到新时代的传承式的人物，只能是胡适而不能是鲁迅。”
这话说的太好了。鲁迅是一种古典的形式，他的文章很多是脱胎古文而来的，没有深厚的古文功力绝不办，因而用字经济，文章凝练，但也有不足，如感情不丰满，不酣畅等等。胡适是一种现代的形式，用清楚明白的白话文叙述事理，强调的是情感的酣畅、意绪的饱满，外加一点文字的秩序。胡适的文章很适合初学作文的人学，毕竟他讲的并不是什么高深的知识，只是一些简单的、普通的然而却十分十分十分重要的知识、理论而已。
但胡文也有缺憾，文字的文学意味较之其他作家差了些。但是他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我认为最大的功效，还是教会作文的方法。看看《文学改良刍议》就豁然开朗了。方法的核心是，有什么说什么，是怎样样说怎样样，绝不添加也不删减，清清爽爽，自自然然，为生活留下几行清浅的文字。此外还有一个秩序的问题，通顺，流畅。王统照译了一篇长诗，胡适著文骂他“译文是完全不可读的……错误不一样之处，指不胜指。”话很难听。郁达夫也逃但是他的贬责。郁的翻译我还没看，但据有限的经验来讲，他的游记和旧体诗十分不错，很有明清小品的的味道，旧体诗嘛，似乎得了苏氏不少的“真传”。在《诗词》卷里，有时只写两句，有时只写一句，有些是很有乡村趣味的，如《临安道上野景》：“泥壁茅蓬四五家，山茶初茁两三芽。天晴男女忙农去，闲煞门前一树花。”这是很清丽流畅的。
总之粗读胡适，印象渺茫，有点抱歉。虽然懂得一两点道理（《容忍与自由》），那还是远远不够的。但是仅仅懂得这一条，也着实安慰了，回报多过付出，五百五十元道地不枉费。甚至还能够说，是十分十分十分值得的。
这是鄙人的《胡适文集》（部分），不妨秀一下。今晚大略翻了几本，每本都看一点，看完了放桌上，就成了这个样貌。当然，为了秀，右边四本原本在旁边，是后添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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