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对我爸的战争

我妈对我爸的战争

　　我妈的一大特长就是寥寥数语就能把我爸塑造成反面人物。按照我妈的说法，嫁给我爸是她瞎了眼。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爸强。她说。紧接着，我爸各式各样的愚蠢窝囊可笑甚至令人不齿的龌龊就会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扫射过来。她那种万分悲愤哀怨的神情和语气，常常令我眼前瞬间漆黑。那些疾速而来的锋利飞箭都准确无误射在我这个稻草人身上。

　　我就是我妈“草船借箭”的稻草人。她似乎从来就不知道我这个浑身插满弓箭的稻草人，颠簸在风急浪高的大海上，早已泪流满面。

　　我时常怀疑我妈是不是自坐上花轿嫁给我爸爸那天开始，就怀惴了一个打败我爸爸的梦想。当然，我的叙述存在问题，当时，我妈是一个人自己走着送上我奶奶家门上的。那时候，她还是黄花大闺女。“我爸爸”这种说法是不存在的。

　　我之所以使用我爸爸这种说法，是因为，我妈对我爸各式各样的批评和谴责，都是以“你爸爸”如何如何开头的。而，她只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会使用“死老头子”这种说法。比如，她会拍着某件衣服说，这件，那个死老头子说我穿上好看。

　　我妈一生都爱漂亮。她曾经把她生我时坐月子我姥姥送给她的仅有的四十个鸡蛋，拿到集市上卖了，扯回几尺的确良花布，做了一件上衣。我妈出门时穿的衣服绝不在家里穿。我爸爸经常嘲弄她，孩她妈，你今天的这件衣服今年第一次轮上吧！

　　这时，我妈的愤慨就会全面被引爆。先是说，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才穿两天都磨得照出人影了。又说，院里的老头数你最LaMa（我妈的常用语，我不会写）窝囊。接着就是历数我爸的种种罪状。比如，家里没一点菜，也不知道去买。

　　提起买菜，我一直觉得我妈在这方面绝对是个传奇人物。菜市场离我家不足二百米，但，我那奇特的老妈十几年硬是从未买过一次菜。按照我妈的理论，买菜是我爸应尽的义务。不尽义务的人是可耻的！她时常嘲讽我爸爸:买的那是啥菜！人家挑剩下喂猪的吧！嘿嘿！我爸买菜鲜少受表扬，所以，我回娘家多半是吃顿喂猪的菜。

　　在我妈的眼睛里，我看不到我爸爸，他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胆小，怯懦，自私，一无是处。

　　我妈一生都要做我爸的法官。他是一个罪人。任何违背她掌握证据的说辞都是狡辩。任何他重新提交的新证据都是伪证，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他所有的“小”都是罪，并且，罪不容恕。她无情的审判他，只有经过她的审判，她丈夫生而为人的阴暗人性才能被她尽数驱逐。她为掌握了他所有不堪的证据洋洋得意。没有错，她可以做为他的上帝存在。

　　我回娘家，就是去参加一场批判大会，我爸这个罪人会被我妈戴着各种帽子踉踉跄跄拉出来批斗。

　　来看一场我家的公演吧。

　　你爸爸没跟我说一声就去看你六叔了。我妈的指控开始。咦！那是老头不对，两个人过日子，出远门咋不说一声呢！

　　前天我去看你大娘，想跟你妈一起去，她咋着都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了。我回来，她怪我给你大娘买的东西多了，唠叨几个小时没住腔。我爸为难的说。

　　我大娘和我妈是亲姨姊妹，她嫁的是我爸爸的亲哥。她今年快八十岁了，一个人住。我说我妈:我爸给大娘买点儿东西，你生啥气？

　　她一个死老婆子能吃多少东西！你爸给她买快二百块钱的了，比她俩儿子都孝顺！哦！哦！原来是嫌爸爸买东西花钱多了。

　　所以，我去看你六叔没给你妈说。我早早骑车去，早早回来了。我爸唯唯诺诺的小声辩解。

　　六儿，是你弟！不是你爹！你当哥的孝顺个啥！呵！打击得真精准！语言要是子弹，我妈准能正中我爸的眉心，一枪毙命。

　　我们弟兄六个，我大哥们都去了都走了，只剩下我跟你六叔了。你六叔又不能走（半身不遂），我去看看他不应该吗？！我爸喃喃地说。我看见，他慢慢低下头去，眼有泪光。

　　提起六儿，他一点儿好处气都没有！你们小时候，我一个人在家种地，他就没帮过我们。六儿，……

　　各种陈年旧事，又被我妈一千零一次重提。往事曲折蜿蜒，从万恶的六叔绕到对她没有一丁点儿好的不是个东西的我爸爸。

　　说实话，现在再听我妈的血泪控诉，我时常都得强迫自己跑神。否则，忍不住开始怀疑那些已经被我妈叙述千遍熟悉得不再能熟悉的往事是否真的发生过。至少，应该不是被我妈叙述的样式吧。会不会是我妈夸大其词？她都这样对我爸，对六叔大概也未免尖酸刻薄吧。谁知道呢！然而，她是我妈！

　　民以食为天。在我家，这个真理掌握在我妈手里。大家都知道，真理是不需要证明的。我爸是不会做饭的。厨房是我妈的阵地，神圣不可侵犯。我妈一年四季几乎每天在那里做两顿饭（晚饭他们两人各自找东西糊口。）她一般一顿饭只炒一个菜，可，她硬是让我爸觉得那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神奇吧！如果夏天我们姊妹几个提前预约去他家吃饭。我爸会说，你们别来了，你妈嫌热，我们不做饭。有意思吧！

　　一个人在你的生活中心灵上无处不在，TA就会成为你的上帝。你会带着无比完美的想象对你的上帝无限度索求。我妈如此不齿她的丈夫，是因为她需要他做她的神。他应该必须是无所不能的，应该必须是完美无缺的。

　　我妈不知道，人世之中的浪，最终都会把你的上帝碎成你心里的一地石头。一个人跟TA关系最近的那个人的战争，常常是TA自己用想象跟世界作战。当TA被无情打败，那个人却成为祭品。罢了。

　　我妈对我爸的战争，从来就是她一个人的战争。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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