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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谈
“我感到很迷茫。”我对他说。
他坐下来，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点头示意我继续。
“这段时间我一向都在想，想这想那，却不明白自我就应想些什么。感觉自我整个人就处在一个上下左右虚无空旷的球中，借不到力，也触碰不到边际。”我深吸一口气，“像浮在真空中，飘在宇宙里。”
“我形容不好，这种感觉。但简单说，差不多就是没有目标吧。”
“没有前进的动力，也没有堕落的源头，对任何事情都缺乏兴趣，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动机。”我停下来想了想，“感觉像是死了。”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他摆摆手，说：“可你明明还生龙活虎的活着，肌肉强健，头脑清晰。该做的事情你都能做好，不该做的事情你也不碰。每一天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都笑嘻嘻地报平安。”
还是那般慵懒地倚在沙发里，他用手指挑着指甲，甚至都没抬眼看我。
“死但是是你精神的借口，停下来的理由罢了。”
“你说你没有目标了，可你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二十岁左右的光景，正是一个人最得意的时候。有句诗怎样说的来着。”他最后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做腔调拿把式一般唱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人四十六岁才中进士，晚年丧子，暴病而终。”我白了他一眼，“少说些没用的话。”
“你就是缺一股子劲而已。”他稍稍正经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想不明白吗？人的的确确是不公平的，人就是有区分的，平庸是一种，而在它两端的也是种类。人跟平庸是共生的关系，最起码大多数人是这样。平庸是你逃避的港湾，它像癌细胞，那种扩散得凶猛至极的病症，你只要稍稍松口，它就与你分离不开了。”
我低下头，说：“可我又能怎样办呢？”
“我只是有点累，有点无所事事。我仍然缺乏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去安排自我。人生确实是需要安排的，做什么，怎样做。我想好了要孑然一身，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去做。很难理解自我，也很难揣摩自我。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没个定论。我只是明白这样不好，却不明白什么是好。”
我说：“这令我窒息，难为情。”
“我的的确确平庸起来了，我不明白自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年纪越长，就越明白世界不是自我想象那般。人太多了，比你奸诈的人太多了，比你优秀的人也太多了。我以前常常觉得自我就凭着笔杆子也能吃饭，然而此刻或许参加个作文大赛也泥牛入海。人不是被时光磨去了棱角，而是自我越来越胆小，最后蜷成一个球，自言自语说这个世界太可怕。明明是自我挨但是春寒料峭，却硬要装打一个喷嚏，说这鬼天气我受不了。”
他笑了笑，没插嘴。
“而我不再年幼了，我也不再才华横溢了。我需要绞尽脑汁才能写点什么东西出来，需要想的头都疼痛，痛得裂开，要用力硬生生撕开盖骨，攥住脑仁死命捏，捏出水，才能有些像样的东西滴出来。”
“不能逃避了，现实就像堵墙壁，它有时很远有时很近，其实远近只是自我的看法，它一向就在你身前，你想逃避时，它在你眼里就远一分，你奋力时，它就在你眼里清晰一分，而当你怅惘无所知的时候，它就硬生生地跳在你视网膜的最前端，顶着你的鼻子，告诉你，它就在你身前。”
我把窗帘拉上，屋里更暗了。他不知从哪里端出一杯红酒，遥遥对我举杯。
“这不值得庆贺。”我说。
“对，但值得一醉。”他笑笑，“你只是害怕现实罢了。”
“你比我更需要这杯酒。”他说罢，却一饮而尽。
黑暗更浓。
我摸索着坐回他对面，沉默，半晌才开口：“我确实害怕。”
“我害怕平庸害怕孤独害怕被人群淹没，害怕不被认可，更害怕自我活不下去。人害怕的事情还有很多对吧，然而任谁首要想的都是活下去，任何人先思考的都是这样。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我没有。就是活下去，独立地活下去，在这个社会怎样活下去，你肯定也想过，我也想过，我多少次睡不着就问自我，就靠写东西，能活下去吗？我从冬天问到春天，不管过多久，我都明白答案从来都是它。”
我深叹一口气，突然有一种想要吸烟的冲动。
“不能。”
他不做声。
“这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我第一次认清楚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却已经做了截然不一样的选取，我为了自我的错误的估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或许会成为一个打工的，或许会当老板，那么多条路，我偏偏选当作家。我还给自我设计各种各样的规划，怎样写，学什么，写什么，写多久，我把镜花水月当朗朗乾坤，而我此刻醒了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无可收拾的残局。”
“所以我开始想家。你明白自我一个人在外面飘荡的时候就会想家，想小的时候，想一些过去的有的没的的事情，这是人改不了的脾性。我总是想起爸爸想起妈妈，想到自我离开他们身边那么久了，想起他们送别时仍张望不舍的样貌。躺在床上会想，走路发呆会想，愈是夜深人静，愈是不得平静。”
“我不明白该如何爱人，也不明白该怎样被爱。人最可悲的事情是发现自我无所事事，爱与被爱的潜力皆尽丧失的人，也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望向他。
“我感到很迷茫。”我对他说。
他最后把懒洋洋的姿态敛起来，稍稍正经一些。可仍旧把玩着手里那只空了的高脚杯。
他说：“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想要的只是劈开眼前的东西而已。挣挣扎扎来来回回，其实你梦里总是晃荡着那个小人儿不是吗，但人怎样能够永远活在梦里，你自我也了解的，睡觉只能够睡八个小时，而睁开眼睛，你就要应对这个世界不休不眠。”
他把酒杯放下，低声说：“平庸像是溺水，可活下去的人，就学会了游泳。”
我说：“我听不懂。”
他说：“我也不懂。”
雨很大。
淅淅沥沥的，在屋檐上敲打来去，玻璃上漫着水点，窗外所有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就算我眯起眼睛，也只能任凭街道和慌乱的人群晕散成一团又一团的色块，胡乱涂抹，散成一副抽象的、流动着的画。
一切有形的无形的，都变成了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外面，混作一团的颜色，雨声，旋转，像龙卷，转呀转呀的，裹着房子，裹着我们，又或者是裹着我的眼球。
我觉得好像在汹涌的河流中，周边是不停变色的风景。
而我站在他左边。
“这就是一片平坦的谷地，然而前方行不通。”
他喃喃着，好像梦呓。
“是真的行不通，上下左右都能够看见清晰的土地蓝天道路，然而就是无法再前进，哪怕一步。原本清晰的方向也杂乱开来，所以会无法前进。无法前进，就意味着终止，就意味着窒息。无法前进，就意味着要后退，就意味着各种各样的纷争。”
“在人的世界里，麻烦的都是人。”
“但是啊。”他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黑暗中，他用力地伸开双臂，仿佛在拥抱什么人。
“躲是躲不开的，一个人飘飘荡荡，不如系在一块石头上，或者两个人绑在一齐。只是绑在一齐的这个人，她也许拖着你让你更加疲累。你会找一个女朋友，然而却又能够料想到的分分合合，你也许会想分手，那就分开吧，分开一个人再漂流也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你又没什么目标，自我过也是过，两个人过也是过。时间过得那么快，你总不能把未来全都企划好，这又不是策略类游戏，你总是安定不下来，这是你就应背负的谴责，就好像等有一天能够结婚生子，回头孩子都拎着酱油瓶子走在你身后，他拽着你的衣角说爸爸爸爸，妈妈不见了。”
“而就算你有一天功成名就，任所有人叫喊着你崇拜着你，你走去哪里都能够成为焦点，你要不停地写下你的名字，你就像一支龙卷风，走去哪里都不得平静，你不会明白天的颜色海的颜色人群的颜色，街边的羊肉串只要五毛钱然而你一口也无法再吃到，你只有前进前进的时候，目光里只有光的时候……”
“你明明憧憬过这些，然而却又恐惧起来。”
他望向窗外，语气里带着萧索。
“人的世界里，麻烦的还只是人而已。”
窗外刚闪过雷霆，雨只垂落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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