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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桃红,一段情殇
阳春三月,正是春光烂漫的时节。
阳春三月,正是桃红柳绿的时节。
三月的桃花庵中,无比热闹。清酒满杯,美人在抱,令人艳羡。
唐兄,占尽风流,叹的什么气哟?年纪最小的周文斌哪里知道我内心的伤痛。
想我江南四大才子,江湖纵横数十载,哪曾想如今日子到头了。我不无忧虑地说。
丧气话,你一向达观,如何竟也看不开。可悲可叹。这个老祝,也真能拽文。
欸,老祝,似唐兄这般处境,你有有何妙招?征名也没闲着。
唉,你们呀。我还是撤了吧。老祝直抱着酒杯狂呼畅快了。
咳咳。背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哦。九娘来了。我在心底里轻轻叹息。
好,九娘,你说说看,伯虎该怎么办了?大家都异口同声。
你们男人家的事,倒来问我一个女人家。我懂得什么时事,又晓得那家故事。咳咳。九娘掩口而笑。
九娘,你该好好歇着。我不禁嗔道,也跟着笑起来。
散了吧,散了吧。休要打扰了人家小两口的情话。老祝倒也知趣。他们一个个抱着准备下的酒,顿时作鸟兽散了。
你的这些哥们倒有趣得紧。九娘满面红透,一如满园的桃花,我知道九娘正发着高烧。
其实,我没什么事情的。我低着头,轻轻地说。
不要瞒我了。我都知道了。相公,九娘自从有了相公,就不再做他想,我只希望我们能够在这世外桃源,永远厮守。这里就是你我的家。九娘的语调中充满了深情。
我就是一个不幸的人,接近我的人都不会好的。别看我整天在外面疯疯癫癫,甚至大大咧咧,实际上我很悲观。我觉察到自己就好像无根的浮萍,在这吴江之上,注定是无法立足的。我的声音如外面开始飘起的丝丝细雨,充满了湿润的味道。
不,不是这样的。我懂得你内心的悲苦。我理解你。
你理解我?我讶然。
我才是浮萍呢。从前,我就一直知道江南四大才子,我更知道你。从你被科考舞弊案缠身开始,我就悄然追随着你的脚步,我听说你家中的不幸,我听到了你颠沛江湖的传言,我甚至知道你的第二个妻子,因为我,她离开了你。九娘的泪泅在脸上,也落在我的心里。
九娘,你不要说了。这其实都是我种下的因,与你无关。我痛苦地说。
直到现在,你难道还不懂得我么?九娘惨然的笑脸让人爱怜,更让人心疼。
我搂紧了九娘。
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的。九娘,你就是我的知音,是我的红颜知己,你是我的命,我的归宿。我爱你呀,九娘。我和九娘彼此感觉到心跳,我们更加亲近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宁王召见而苦恼。我只是一介书生,也不知道这个宁王抽什么风,说是一定要把江南才子的头唐伯虎给请过来,有了这个人,何愁做不成大事。我深知他所谓的大事是什么,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更何况,让我和九娘分开,那是怎么也不能办的。
胭脂红泪香腮雪,桃花一醉到天明。那天的桃花庵一定万分红艳,朵朵桃花盛开,条条柳拂屋檐,春天的烂漫让我已经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我独斟独饮在这充满花开鸟鸣的季节里,浑然无觉于所有外面的动静。
在这桃花的尽头,我突然发现了迎风而立的一个女子,妖娆多姿,温婉细腻,与桃花林俨然一体。我顿时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停顿,我能够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整天就只会躲在这里清闲,我能得到你什么好处。一个粗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女人现在看来竟是如此的粗劣不堪。我顾不了许多,我直接打断了她的嘟哝,对她说:我受够了。
她也不甘示弱:你受够了,老娘整天伺候你,我才够了呢。现在你听着,我要走了,再也不呆了。跟着你这个穷酸,有什么出息,你整天喜欢桃花林,跟着桃花过活吧。她扭头拿过早已准备好久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见九娘聘聘婷婷地过来,她的眼睛明亮而纯净。我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中,一朵灿烂的桃花正迎风开放。
你真的很美。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让我想起了杜牧的那句“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呵呵。我开始傻笑。
我可不小了,岁月催人老呀。九娘打趣道。
我看见她走了。九娘提醒我。
哦,我是一个穷酸秀才。现如今已成孤家寡人。不离开,难道还能过一辈子。我不无伤感地说。
让我留下来吧。九娘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更加动容。
嗯,留下。我点点头。
常来窜门的好友都赶来祝贺,其实也没几个,除了几个没心没肺的骗酒的,也就没什么人了。我的家人也老的老,死的死,我突然感觉到生命的短促。我感觉到了无比的恐惧。
好在有九娘,她填补了所有亲人离开所带给我的苦楚。她用尽全力经营着这个日益破败的家,连同这个常常寂寞着的桃花林。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我能以此明志,更能因之欢愉。我和九娘就这样无忧无虑,虽清贫却充实,虽落魄却安宁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我也给我的桃花林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桃花庵”。
九娘笑着说:叫桃花庵,看来我真的是一个尼姑了。
那我可不能不做和尚了。我揶揄道。
那该叫桃花庙了,不好听不好听。还是桃花庵好。九娘笑得花枝乱颤。
我们希望就这样宁静下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宁王带话来,限期要我去他那里应征。我是一个曾经考过状元但却最终被弃的棋子,我也曾多少次连做梦都带着笑容,我梦见自己得中高位,我梦见自己光耀门楣,但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却才感觉自己满脸都是泪水。四十多岁了,没希望了,也什么都不想了,我就这样落拓于江湖,凭性情做事,靠自在度日,何等逍遥,何等自在。
我和九娘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一方浅浅的净土。
然而这次书生无力阻止的灾难还是说来就来了。
未等的我说保重的时候,一队兵就不由分说拉扯着我走远。我回过头去,远远的,依然可以看见落寞的晚霞中,那个我心爱的人,她正与桃林融为一体,火红火红。
不久,我就逃了。我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我已经看到溃败如同山倒,我分明一天天地觉出了宁王的焦躁。他离自己的梦想更加遥不可及。面对朝廷,面对强势的军队,他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我早在桃花庵中的时候,九娘就聪慧地跟我谈起了最后的结局。
我先佯装疯狂,我做出了和战国时代孙膑一样的举动,然后出其不意地在一个黄昏逃出了大营。我一个人不分东南西北地乱转,战后的旷野万分悲凉,我甚至常常可以看得见曹操所描述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情景。但我不能气馁,我每天试图在所有能够找到食物的地方觅寻猎物,我嘶哑着嗓子在干涸的大地上狂奔,好几次我误以为有追兵来,我把自己的身体拼尽全力塞进一些没了人家的破竹楼里。后来我才知道,宁王死了,孤家寡人的宁王终于抹了脖子,他哪里还顾得上追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落魄文人。
我就这样九死一生。我终于站在了自己的桃花林前。
归去来兮。我大声地喊着。我期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林子深处的屋子里奔出来。
满眼的虚空让我内心无比惶恐。我赶忙朝着桃花后面的屋子奔去。一座新修的坟直愣愣地戳在我的面前。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我。
这是谁的坟。我明知故问。
沈姨的。女孩依旧怯生生的。
呀!我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头昏死过去。
醒转过来,我看见那个小女孩正端着一碗水,喂我喝。
你是怡儿,我的怡儿。我一把搂过自己的女儿。
只剩下我们父女俩了,今后我们得相依为命了。
我看见我的桃林在整个秋天显得没有了丝毫的生机,光秃秃的枝条兀自挺立,直入我的心里来。
我拉着女儿一起走进了曾经温暖的屋子。而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站在这里,我的泪不断地涌出来。
我的泪终于凝结在了那片片皓白的纸上。
《绮疏遗恨》之尺
佛说空虚也可量,虚空比恨恨还长;
银花宝钿金星尺,认得纤纤十指香。
《绮疏遗恨》之刀
凤头交股雪花镔,剪断吴淞江水浑;
只有相思泪难剪,旧痕才断接新痕。
《绮疏遗恨》之针
乞巧楼前乞巧时,金针玉指弄春丝;
牛郎织女年年会,可惜容颜永别离。
《绮疏遗恨》之绣床
月沈花谢事堪伤,春树红颜梦短长;
只有绣床针线在,残绒留得口脂香。
《绮疏遗恨》之灯擎
三尺银擎隔帐燃,欢愉未了散姻缘;
愿教化作光明藏,照彻黄泉不晓天。
一幕一幕的前尘往事如同灯影幢幢,在我的眼前迷蒙混乱,我的心一下子空了。
爹爹,你的头发。女儿的喊声中,我已经看到镜中的自己满头的白发。
爹爹老了。呵呵。老了。我故作强颜,笑着挥手让女儿离开。
几年后,老祝走了。我满含热泪,再写挽歌一首:
少日同怀天下奇,中年出世也曾期;
朱丝竹绝桐薪韵,黄土生埋玉树枝。
生老病余吾尚在,去来今际子先知;
当时欲印槌机事,可解中宵入梦想。
那我呢,那我呢?我忍不住对着笑意盈盈的九娘讨要一瓣桃花,九娘立刻伸手去摘树间盛开的桃花。桃花片片飞舞,漫天红雪顿时弥漫了整个桃林。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转睛看去,榻上正是那首绝笔的诗作: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散发着淋漓的墨香,在灯昏夜暗的晚上无比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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