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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坟记
今日清明,儿子开车带小孙子随我回老家孝义市桥南村去上坟。往年的清明节这天,多是阴雨天,即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但今年的清明是个真正的”晴明“。昨日虽滴了几点小雨,但今晨被一阵春风,吹成了一个清朗的艳阳天。明媚的阳光,嫩绿的麦苗,喳喳叫的小鸟,一齐报着春天的讯息,让人感觉到经过一个冬天的严寒后,最后不经意地等来了美妙的春天。
车窗外,公路旁成排连片的柳树已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有时又出现一株株开着满枝粉红色花朵的杏花树和挂着一簇簇如雪似玉的洁白花朵的梨花树。从蓝天到旷野,到处呈现出一幅幅赏心悦目的风景画。田间小埂上不时出现几个拿着纸活、扛着铁锹上坟的人,多数还带着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此情此景,让我不由想起自已小时候跟随大人们上坟的情景。
儿时,每年的清明节就是孩童们最喜爱的节日。平时,我们白天圈在校园内紧紧张张地念书,晚上在家点上煤油灯写作业,很少有机会到野地里玩耍。而清明上坟正可名正言顺地到野外尽情地戏闹。这天清早起来,我们换上一身整洁的衣裳,跟随本家族的一大群人,一齐走着很远的路,到自家的坟地里去上坟。在田间的小道上,闻着清新的泥土气息,追逐着美丽的蝴蝶、蜻蜓或其他不知名的小昆虫,蹦蹦跳跳,追逐打闹,像是一群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兔子,一路嬉戏,满心欢畅,从不知大人们沉痛的情绪,偶尔被吆喝几声,才能安静片刻。到坟地后,跟在大人们屁股后,跪在地上胡乱地磕上几个头,就迫不及待地等着分食供奉后的美餐。那些年是困难的岁月,平时很少能闻到肉蛋的美味,就连个白面馒头也要等到过时过节或红白喜事,才能分得一个或半个。而此时,祭过先人后的一碟碟肉菜和雪白的小馒头轮到活人们享受了。不论大人小孩团团围坐在坟地大树下的石块供桌旁,当大人们从树上折一些细技当筷子准备吃喝时,我们几个小孩子早已迫不及待地用手抓上肉菜,一股脑儿地往口里塞,其美味胜于过年的大餐。至于大人们说些什么祖宗的往事,则一概无兴趣听。当一桌供品被我们狼吞虎咽地分食干净后,大人们用铁锹往墓上添土,而我们则
从树上折几根长枝,开始了正儿八经地打闹。一边打一边叫嚷,你是”孙悟空“,他是”猛张飞”,我是”程咬金“,打的乌烟瘴气,一个个灰眉土眼,汗水淋淋,直到被大人们呵斥一番后,才乖乖地扔掉树枝,很不情愿地跟大人们离开坟地,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省城学校,毕业后又到了外地参加了工作,因而很久很久没有再去上坟了。直到父母相继离世后,我才回家重新上开了坟。而此时,我已到了知天命之年,离开儿时上坟已三十多年,连坟地在什么地方都忘光了,有印象的只是我跟几个本家小兄弟们在田间的耍闹和供品的享用。
前几年,正因国家征用土地,全村的所有坟墓都迁入了规划的群众坟地。坟地在离我们村有二十多里远,名叫东许乡西村的一处丘陵山区。这是一处大公路旁,靠坡、面沟、向阳,而且十分开阔的风水宝地,约有八十来亩左右。我们桥南村是紧靠城区的一个大村,全村四千多口人,现归市中阳楼街道办事处管辖。那里的坟墓有近千座,但在村委统一规划下,整齐划一,如同活人住的一排排崭新房子。每个坟墓统一用红砖砌成,前面立有石碑,旁边有清一色小柏树,都已泛绿。整个坟地庄重、肃穆,但又不失生气。坟地由村委会派专人看管,村民都很放心。
今年的清明节不知是否是好天气的原因,来的人个性多。上午九时许,那里已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除村委会专门接送人的大客车不停地来往外,公路上靠山坡的一边还停着上百辆前来上坟的私家小车。坟地里,以家族为单位,统一给共同的先人们祭祀。祭祀形式基本都一样,墓碑前献上几束花,点上两支蜡,烧上一把香,供上水果、菜肴、糕点和酒,烧掉七色纸、冥票、纸活等,然后向地下的祖宗们磕三个头或三鞠躬。最后,将酒和其中一些供品撒向墓周围。有些新安葬的人家偶尔干哭几声,或对墓中亲人喃喃几句话语,仿佛像活人与死人聚在一齐唠家常话。
我们一大家族给先人们祭拜之后,其他人与惯熟的邻居们打招呼去了,我则领着儿子、孙子到本家族各个坟墓前,给他们详细说墓主人的状况。孙子虽已16岁了,还是头一次跟我来上坟,因此他听得十分认真。
第一座坟是我的曾祖父母,土话称祖爷爷、祖奶奶。他们是我们家族中我知道的最早先人。曾祖父名讳师桂檀,原是吕梁山区一个小村子的人家。他父母过世后,一人独闯入我们此刻的村子。他有祖传的打火烧手艺,在这个紧靠城池的地方,正好大显神手。因而”火烧师”的名声很快誉满孝义城内外。就凭这手艺,他在村里站稳了足跟,并繁衍后代,生了四子。其中我的爷爷就是长子。
第二座坟就是我的祖父母。爷爷名讳师振荣,他继承了我曾祖父的打火烧手艺,口碑更佳。据说,他打的火烧外表焦黄香脆,内层松软香酥,而且放上十来八天也不变样,更不走味,让人吃了还想吃。他借此手艺,发家致富,购置了靠城南门口路西的一大片院落,还娶了两房婆姨。头房生了几个女儿,二房在我爷爷70岁时生下了我父亲。老来得子,当时他们高兴的情景是可想而知的。可惜他们在我父亲很小时就去世了。
第三座坟即是我的父母了。父亲名讳师学禹,从小是孤儿,在家族人们的照料下成人,但此时已家贫如洗。而我母亲名讳张月娥,却是邻近城东村的首富人家千金。至于她为何要嫁给一个贫苦的孤儿,正因父母在世时,我们从没有问过他们,因此至今是一个无解的谜。但是,我觉得我姥爷是走南闯北的儒商,他打破门弟陋俗,看中了我父亲的人品厚道和长相出众,这可能是我母亲下嫁于我父亲的原故吧。父母亲结婚后,经历了战火纷飞的年代和解放后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含辛茹苦地养活大了我们七个子女,直到他们近八旬时才安祥离世。他们勤俭、淳朴、善良的门风在我们村是有口皆碑的。
我把我的祖宗三辈人状况一一讲给我孙子听,还指着我父母坟前的石碑告他说:”上头的立碑人中有你的名字,正因他们去世那年,你刚刚出生。当他们知道你来到这个世上时,一家已四世同堂了,他们是含笑离去的。“
孙子虽已不小,但对这个陌生的世界还一无所知。他听了我的话只是眨着眼睛,一言不发。之后,我又坦白地告他说:”我们生下你爸爸后,因工作忙碌,无暇顾及他,只得把他送回老家,由他爷爷、奶奶们养育。爷爷、奶奶们亲他,如同这阵我们亲你一样。“
孙子听了这话,才深情地望着我父母的坟,不住地点头,沉思良久……
上坟结束后我们准备回家。到坟地出口时,看坟人出来和我哥、弟打了招呼。然后又指着我,哈哈大笑说:”这是介休的老二吧,多年不见也都老了。”
我知他是我们本村人,但拫本忘了他姓什么。看到他热情开朗的面容,我便笑嘻嘻地和他握手、问好。我说:”我立刻就70岁了,还能不老?你也有70多了吧?“
他爽朗地大笑道:”70岁里已没有我了,我已整整80了,快到地下见咱们的老邻居了。你妈活着时好打麻将,我下去后和她凑一桌。哈哈,你们每年清明给她多烧点纸钱,我还要赢她的呢……“
老人说着放声大笑,满脸还泛着红光。好像这不是在坟地里,而是在一个大的游乐场所。而这个”游乐场“与坟墓里的人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纸,轻轻一捅,即可相通。
我自幼体弱,如今已近古稀之年,更是疾病缠身。因此,素日口里不说,但心里总是忌讳这个”死“字的。如今听到看坟人把”死”,说成是”到地下和他们打麻将“,把死的恐惧轻描淡写地化开了。让我的情绪也顿时释怀了。
在回家的路上,一座座山丘和一排排树木从车窗外一闪而过。远处,依稀有孩子们跟着大人在田间土埂上行走,想必也是在上坟后回家的路上。我身旁坐的孙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我冷不丁地暇想,再有半个世纪,孙子也到了我这般年纪,而我早已安眠于地下了。到那时的清明节,当他给我上坟时,还会不会想到今儿我带他上坟时的一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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