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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些草散文
从前像这个时候,早已是大地冰封、白雪皑皑了。乡下老家的院落里,从靠“灶火”(厨屋)南山墙搭建的覆盖着厚厚白雪的窝棚下,不时传出像雪一样白的老山羊的“咩咩——”“咩咩——”的叫声。我正手里拿根自制的小鞭,伸着头,弯着个腰,在一片扫过的空地上,专心致志地打着陀螺呢。忽听得父亲说:“羊饿了,拿篮子拽把草,喂喂他。”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狠狠地打了一下陀螺,撂下鞭子,连蹦带跳地跑向草垛。
草垛就在紧挨大门的那片高地上。说是大门,其实连个柴扉也没有,就是一个宽敞的出口。通往柴垛的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雪,洁白的雪上鸡爪写满了竹叶似的“个”字,颠三倒四的朝向哪的都有。如果不是熟悉鸡公鸡母们平日里的杰作,还真的以为是什么难解的天文。我的飞奔而去惊动了垛头似睡非睡的鸡子,它们“扑扑楞楞”“哏哏嘎嘎”连滚带爬地跑向了远方。虽然有雪,但草并不怎么僵硬,我连撕带拽地很快弄了一大掐子,掬着又跑向了羊棚。老山羊看起来真的是饿极了,见我抱草而来,扒着蹄子,挣紧了脖里的绳索,急不可耐地表示欢迎,我慌里慌张地将草撂在篮筐里。
我知道老山羊喜不自胜、热烈欢迎的是我手里的枯草,而不是我;尽管山羊是温顺的、可爱的,但它毕竟不像我们人类那样讲究交情。不过,作为我仍然还是非常地高兴,因为这些草是我和家人平时一点一点地割下,又一篮子一篮子背回来,不知经过多少次的翻晒,垛垛扒扒,终于走过夏秋,才有这雪天里老山羊嗷嗷待哺时的满心欢喜、满眼的最爱。看着老山羊嚼起草来嘴一抹一抹的样子,我不由地感到好笑。
那些干枯而柔软的草,是田野间绿色生命的化身,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朋友”。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喊我的名字,但我相信它们是认识我的。我知道它们住哪,就住在村边的田野里,它们好像是被遗弃的孩子,到处乱跑,到处乱长。不过,无论它们家在何方,只要能找到的地方,我都能认出它们,并直呼它们的小名,它们似乎也不在意。我知道它们应该是有大名的,因为我们上学后都慢慢地有了学名,也就是大名,相信它们一个个也应该会有,只是写在植物的家谱上,我不知道罢了。
记得那时候,见面最多的就是秧子草,几乎是什么地块都长。它的根很发达,抓土非常紧,从根部就开始分蘖,一缕缕细细的茎就像一条条龙匍匐前行,而且节节生根,根又发芽,步步为营,蔓生蔓长。它的发展很快,叶里面卷着嫩绿的芽,芽伸出来又长成茎。如果地力肥壮,一颗草可以蔓延好大一片。它的茎叶裹着的部分发青发嫩,露出的部分略带红头。这种草,它的生长期比较长,直到秋庄稼收吧,要耕地了,草叶也苍了,剩下的茎条还像龙骨一样平躺在地上。
与秧子草相似的还有一种草,也是那种家族式的成片成片的,只不过它多长在坑沿道边,茎节比秧子草又细又短,根系有为发达,草叶呈深靑色,密密麻麻地平铺于地,绿茵茵的如地毯一般。我们当地都叫它“节巴草”,还有人说“节巴”两字的写法分别是“生”与“出”的上面不出头。说来还真有意思,我老家原来所属的乡镇的所在地就叫做“节巴草集”。更有意思的是环绕它周围的几个村庄的名字都是以食草动物命名的,东西南北分别叫做“牦牛郭”、“水牛朱”、“骡子许”和“白马赵”。
据说这其间还有个动人的传说。由于时间的久远,谁也说不清是哪朝哪代的事了。只说当时天大寒,百年不遇,那里是赤地一片。后来惊动了玉帝,派四海龙王降雨,让天神播种五谷。不料天神们下凡心切,错把草种当作了谷种,结果播下以后,这种草很快蔓延开来,势不可遏。土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玉帝,玉帝大为恼火,罚天神们一个个变作动物到这里啃草,便有了节巴草集四围的村落。这传说或许是有人在开玩笑,但作为一种草,它在我老家那一代生长非常普遍。不过这种草不能当牧草,常常用来护堤或护坡。
在我们当时经常割的草中,有一种不用铲子,直接用手拔的草,我们都叫它“牛草”。听听这名字,就会想到它是牛的最爱,其实不但是牛,羊也喜欢,我们那群当年割草的孩子都喜欢。牛和羊的喜爱是填饱肚子,我和小伙伴喜爱是这种草顺溜好拔。现在我还能想见老牛打着喷嚏目中无人地吃嫩牛草的那副德性,所以一说起“老牛吃嫩草”,我总想起当年刚刚放下草篮子的情景。说起好拔,其实我们当时不叫“拔”,而叫做“薅”。“薅”这个字就像专门为牛草创造的,“薅牛草”那真叫做“过瘾”。“过瘾”是我们这一代的方言,意思是“带劲”或“够味”。
牛草常常长在不太瓷实的庄稼地里,尤其是红薯地里。它是挺立的那种,像蜀黍苗似的,青绿色,秆很直,叶片尖鞘形。站在田里一望,老远就能发现它,不像其他草大热天钻进庄稼地里,还得趴下瞅,蹲下用铲子剜。一棵牛草就是一簇,一簇就是一把。弯腰一薅,土丝一打,不怎么费力而又风凉凉的,而且拿在手里,随即就有一种劳动的成就感。很多时候,几个小朋友说着笑着、争着抢着,地两头来回跑一趟,准让每人都抱不下。况且这种草,就像整好的把子似的,装篮子时很方便,既捋顺又紧凑。更重要的是,回到家里还能受到大人们的表扬。
牛草老了之后,中间会出穗子。牛草穗子靑着的时候,沉甸甸的,弯弯的好像谷穗,上面有稠密的青色的米粒状的壳儿,围绕这些壳儿是细细的毛毛。当时小朋友们经常用它串蚂蚱或“老扁”。蚂蚱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蝗虫,“老扁”是一种头尖尖扁扁的具有长肢节会飞的昆虫。手巧一些女孩子还用牛草穗子编“小兔”等玩具。现在想起来,那草编“兔子”的两只耳朵晃动起来还颇有情趣。
说到牛草的好薅,倒让我想起另一种草,它与牛草恰好相反,常常长在路边或瓷实的场地里,白白地莛节围绕一个中心向四周展开,像一顶小小的帽茬子,仰面朝上;长长的叶片护着莛子,呈深青色。我们都叫它“老牛拽”,据说是要想拽动它,就需花老牛那么大的力气。老牛拽是扎堆成一盘的草疙瘩,它的长相粗糙,像个绿色吸盘,紧紧地扣住地面不放。它向四周伸展着的蟹爪般的枝叶,颈部很细,一节一节的向外延续拓展,枝节间又萌发出很多新的枝叶,枝叶间互相交织着、发展着。这种草剁一剁,是可以用来喂牲口的。
老牛拽根系特别发达,它不但能扎在坚硬的地面下,而且扎得很深,有的竟然达到一尺长,每个枝节的分节处还常常生出根须。随着枝节分得越长,根也就扎得越广、越深。它的根系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把土壤牢牢地抱住,抱得很紧很结实,拔出后想完全抖掉它就不容易,需要花费一定的力气。说来也奇怪,倒是在疏松的沙地里却又很少发现它的踪迹,这大概也算一物降一物吧。
记得小时候下雨路滑或有泥泞,路不好走,就脱掉鞋子,像蜻蜓点水似的跳跃着,专拣路旁的老牛拽上踩,行走起来,既不感到滑,脚也不沾泥。这是人的智慧,却也是草的作用。任人践踏碾踩,甘愿做铺垫,老牛拽也毫不在乎,而且在泥水里不忘生长。天晴了,酷暑难当,人在野外疲惫了,那一堆堆、一簇簇茁壮的老牛拽又成了乡民们的坐垫或躺着小憩的枕头。路边、墙角和砖缝里生长着老牛拽,不管环境的恶劣、土地的瘠薄、压力的沉重,任凭车压人踩、风吹雨打,它都始终顽强不屈地生长着。平凡生命,原来就是这般的伟大。
我的老家属于黄泛区,沙土地比较多,很适宜种泡桐。记得当年,村边四周有一些桐树园。在这些桐树园里经常见到一种草,薄薄的叶片细长细长,初开始生长的时候,叶片向上,等长到一定的程度,像韭菜一样中间起一根三棱柱状的莛子,高高的耸起,上面分成星状的细细的略微泛红的锯齿似的枝丫,它的生命力很强,对土地、阳光和水分的条件要求相对较低。
这种草的特别之处,就是它的根部结有一粒粒枣核状的东西,我们都叫它“莎草核(hu)子”。莎草核子一串串的,好像钓鱼的浮子似的由细细的须根连着,就游弋在土里。因此,田间长了这种草,很难除尽。用手拔,叶片较脆,容易断;铲子剜,那核子又不是紧挨着,一下很难剔净,想斩草除根真的是难之又难。不过,据说这核子可以入药,是不错的中药材。我们当地都叫这种草为“莎莎草”。冬天,大田翻地的时候,人们常将它的根子刨出来晒。
除了以上这些草之外,在当年割草的时候,给我留下印象很深的还有芨芨牙、眯眯蒿、猫儿眼等。这几种草都属于棵大较为粗壮形的,它们常混迹于麦田里。芨芨牙直立的棵子,像一株小树苗,叶片犹如冬青,厚实而清脆,碧绿如玉,边缘带有尖利的小刺。长到一定的时候,顶端结紫色的花苞。成熟后,变作白色的毛茸茸的花蕊,一吹便可悠悠地飘飞。平时割草的时候很少碰它,据说流血时可用它来止血。
眯眯蒿,靑棵,高杆,我们这里也称作黄蒿。由于带有一种异样的气味,牲畜一般不吃。等它长老长大了,晒干可做烧柴。蒿草常常长在坟地里,我们这一带有“祖坟里有那棵蒿子”的说法。祖坟里有那棵蒿子,就是说这家后代中出了大人物,能给这家长脸、撑门面,让大家服气;反之,则说“祖坟上没长那棵蒿子”。言外之意就是说这家后人不争气或出不了光宗耀祖的人。
至于“猫儿眼”,靑而紫红的杆,杆基部坚硬,下部叶鳞片状,早落;中上部叶狭条状披针形,先端钝或具短尖,两面无毛;顶端圆圆的叶片上分杈再长叶,叶片青绿中带有黄头,远看就像猫的眼睛。又叫“猫睛”,据说有毒,可入药,有镇咳、祛痰和平喘等作用。我们在割草的时候,不是绕开它,便是用铲子除掉它。现在看来,这世间生存的任何一物都有它的生存价值。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其实都是宝,只是我们还缺乏对它的认识。据说这“猫儿眼”如今也有人工种植的。
那些草,那些生长在乡间田野里的草,多种多样,我所认识的微乎其微,就我所知的这几种来说,不知道的要比知道的多得多。记不清是谁说过的一句名言,如果以自己知道的为半径画圆,知道的越多,越感到自己知道的越少;反之,越是感觉到自己知道的越多,其实自己知道的就越少。到今天为止,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最后我还想再说一种草,它常常生长在最荒芜的地方,也是我们小时候大家都非常厌恶的一种草,那就是蒺藜狗子。我觉得它应该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可后来上大学,学习《诗经》,其中就有一首《墙有茨》,我清楚地记得老师当时告诉我们,“墙有茨”的“茨”就是我们所说的“蒺藜狗子”。“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由此看来即便是这蒺藜狗子,也可以在《诗经》用作讽刺对象。带着兴趣,我上网一查,原来这蒺藜狗子也是一味中药。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随着科技的发展,化学除草剂的使用,一些与人们生活有些距离的被人们称作“野草”的渐渐淡出视野,很快也将绝迹。多少年我已经未走入田野了,那些知道名字或不知道名字的“老朋友”“老相识”还有多少,我真的不敢想象。儿时的欢乐早已不在,我的心也不禁有些草草了。是的,键盘已经代替了书写,我发现我们的孩子写字,已经一届不如一届,竟然“潦草”得到了“提笔忘字”境界,我真的不敢说头脑的进化就是手的退化吗?“文化”离开了“文”,不知还像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