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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狭的散文
在一个地方生活得久了,就想说说这个地方,说说这个地方生长的树,流淌的水,奔跑的动物,说说这一方泥土筑就的小城,说说小城里逼仄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的车辆,生活的人。
但是我不论怎么努力,怎样准备,却总也避不开,绕不过一个叫西狭的地方。
西狭,在甘肃之南,西秦岭南麓。
从徽成盆地的同谷小城出发,向西行13公里,就到了西狭,一条幽长的峡谷,自东向西延伸。峡谷两岸峭壁如削,折叠对峙,陡峭的古栈道或铺、或爬、或凌空,起伏不定,随着峡谷的走向一路延伸,途中,偶有亭台、桥廊、瀑布、水磨镶嵌其间。一条溪水,也自西向东,在峡谷巨石间一路流过,或欢快,或恬静,清澈剔透,透着微微的凉意。
这条峡谷中的一处悬崖石刻,使这个自秦人牧马开始,经春秋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过隋唐两宋元明清,到中华民国,至今,获下辨、武都、成州、同谷等称谓的古雍州之域,满地书香,遍地笔墨。
生活在这样的小城,莫名地就生出了想说说这里的念头,但面对这熟悉的小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和天马行空熟悉的童年,我绞尽脑汁,穷其笔墨,却总是黔驴技穷,无法描述小城一貌,只因为西狭的山,西狭的水,西狭的红叶,西狭的故事,在这个秋天,会时不时的冒出来,吐个泡,让我平静的内心荡起一丝涟漪。
其实,我熟悉西狭,不及熟悉小城。
生在小城,长在小城,对小城熟悉得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那条街道,那个小巷,那个街东的故事,街西的消息,都跟街南、街北老房子上的青苔一样,青青翠翠之中透着一汪的温馨,让人倍感亲切。
小城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宛如远方到来的亲人,隔了多少千里之外的路途,远了多少年月的如水光阴,都在一汪潭水的恬静里,透出一抹抹的温馨。亦如穿越千山万水的儿郎,不管走了多远,离了多久,都会在某个月没参横,夜阑人静之处,悄悄地透过恍然而过的时光,回到儿时的嬉笑中,在山野间,草甸上,撒开脚丫尽情的欢呼,放纵的奔跑。
因为熟悉,想来,要说说这个居于西北,处陇之南的千年古县,应该不是太难,但等到真正去付诸实施,才突然发现,这,的确也不容易。
在小城生活得太久,对小城的一草一木,一溪一水和一虫一鱼,都了如指掌,熟烂于心。但太过于熟悉,那些风景、物事、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总充满了错综迷离。正如自己是自己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久居一处,熟悉得就会产生一种无处着力感。那种无力感,时不时,冷不防地来光顾,让我们刚刚树立的雄心伟志,顷刻间就轰然坍塌……也许,这正应了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千年说法。
行走小城,在小城里翻身打滚、喘气出声,且踟蹰爬行,沉浸其中,透过小城历史的指缝,窥探小城,寻觅山梁的豁达、溪水的潺潺、树林的幽幽、奇石的峥嵘,看料峭时光中,接踵而来的人物,和渐渐远去的声音。这时候,我熟悉不及小城的西狭,却总会在月没参横之时,悄悄的爬上窗栏、树蔓,看我灯下泛黄的书卷,我便知道,我要去西狭看看。
站在西狭的谷口,一只叶子自峡谷里萧萧而至,打着旋,就像是从天上来,晃晃荡荡,慢慢的飘过了西狭的上空,落到溪水里,像一只小船,摇曳不止。而逼仄的峡谷里车来车往,人来人去。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不可久居一处的游历,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让沿途的自然风景、人文风俗、经济社会,不断浇灌干渴的内心,侧重行走过程中知识的传播与心灵的感悟,更注重过程而非享受。
我不知道千年之前和千年之后,舟车劳顿、踟蹰行走的人,对此的解读是否一致,不过想来,这种游历应该有别于时下火热的旅游,不是一大伙人聚集在一起,坐坐车,走走路,吃吃饭,从东到西,或从南到北,城市里的涌到乡下,乡下的涌到城市,一路走来,马上观花,到头来只剩下一身疲惫,一声叹息。
独守小城的夜晚,吹着从西狭刮过来的风,我偷偷自诩,认为这种游历应该是怀着追忆,怀着一颗平静的心,沿着一条拥有历史和人文的道路,游历不止,追寻不息。这种路或是阳关大道,人流攘攘,千年不息;或是山高云深,小径通幽,牧笛长长。但不论是那一种路,都有延续不息的悠久传承,千年来让人们为之向往,寻觅不止。
久居小城,我没有读万卷书,更没有行万里路,脚步也很少踏足小城的所有风景,但站立在同谷小城的街头,我的目光却常常情不自禁的掠过西狭的长空,看氤氲的烟云,浩瀚的历史。
居住在小城,我不是胸怀天下的书生,也不是满腔热血的将军,我只是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甲,平凡普通,忘了刀枪的凉寒,忘了炉火上煨的土酒,在月光下面,靠着城墙角悄悄入睡,听着小城的咳嗽和喘气声,在如水一样流走的光阴里,行走街头,看磨剪子戗菜刀,卖豆腐咯的吆喝,弥漫朴实无华的砖瓦。
夜风,很容易就轻轻吹过了小城,向西,吹过了西狭的峡谷,吹过了西狭的摩崖石刻,悄悄地,带不来一丝凉寒,也带不走一丝泯灭。
而此时,屋里的炉火正旺,壶里的开水刚刚好。
静夜,在灯火下,静坐几案,面对泛黄的书卷,以及书卷上那些斑斓的璀璨,我常常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映于书卷之上的一草一木、以及纷至沓来的人和物事,我梦想透过千年的时光,能与古人对话,博弈,共饮一杯茶。
生活在小城,吹着西狭的风,饮着西狭的水,在茶余饭后围炉夜话、津津乐道的闲言啐语,随风飘过了河谷、草甸、麦田,都是先人们的大事,也是千村十八湾里传来递去,无比重要的消息和欢乐。
正如那比祖父还老的不能再老的黄牛,在家门前的山梁上慢慢散步,啃嚼草根,瞭望渐行渐远的烟火,满目的深情。而荞麦和苞谷掺杂的粮食,一如既往的温馨和香甜,一如既往的养和了千年来的先人,和之后的孩子……
于是,在繁杂间,我还是想说说脚下的这片热土,说说我久居的小城,说说那热情憨厚的亲人。透过如汩汩溪水一样流淌的时光,我追寻千年的目光,透过泛黄的画卷,仰望我渺小如斯却苦苦追寻的美好。
在穹庐下,热土上,我眺望千年的目光,焦渴楚楚,柔情种种。
我看见,那个叫做西狭的河谷,那个拢一拢衣袖,穿越东汉款款而来的西狭道,那个马驮人背,旌旗猎猎的西狭道,在刻画着符号的甲骨和写满了字的竹简上,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鱼,一起燎燎如火,熠熠生辉。
于是,我知道要说说这一方土地,就怎么也撇不开小城以西13公里处的西狭,怎么也要去天井山下的鱼窍峡,看看仇靖疏散俊逸,如风吹仙袂,飘飘云中的汉隶;怎么也要去会会东汉武都太守李翕,听听他博古论今,谈论时政,爱民为民的大言。
如是,我知道小城不小。
小城不小,源于此飘逸的汉隶。
小城不小,源于此三千年前爱民为民的大言。
我知道,我要再去看看,看看那看了无数遍,还看不够的西狭,看看那西狭内的摩崖石刻。
走在通往西峡的道路上,两边,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参差不齐、犬牙交错在一起的民居,像飘飘洒洒落在泥土上的瓜果,飘香四野。像纷纷扬扬荡过西狭上空的叶子,悠闲,飘逸。而小路,绵绵不绝,曲径通幽。
我不知道这一片热土,千年来,走过了多少侠骨柔情的刀客,走过了多少肝胆相照的将军,走过了多少胸怀大志的书生,走过了多少明镜高悬的官吏,多少熙熙攘攘的百姓,接踵而来,接踵而至,一路无言。
站在西狭道的河谷,抚摸崖岩上爬满的青苔,在峡谷两岸山崖上稀疏树木漏下的光斑中,在一块崖体凹进、表面平整的石壁上,面对纵3.06米,横3.75米,呈长方形的摩崖颂碑,纵观《西狭颂》的额、图、颂、题名,我恍如跨越三千年风雨,在东汉末年,听武都太守李翕博古论今,看仇靖把酒言欢后的浓墨情深。
“惠安西表”,透过上篆额的“表”,我看到了“动之以情”,但不见旧时的臣子与君主,在陈述、请求、和愿望之间,斟词酌句的诚惶诚恐。我满目都是千年之前的下辨,一群人借城西一处悬崖峭壁,将质朴的赤子之心留与石壁,让感恩之情荡漾峡谷,漫过小城,溢出了下辨。
黄龙、白鹿、嘉禾、木连理、甘露降及承露人,《五瑞图》的图画、线条,是对李翕主政其间政通人和,五谷丰登,民乐其居的形象表述,是对西狭碑文的生动补充,是研究汉代绘画雕刻艺术的宝贵遗迹。
在碑之正文的字字珠玉间,我仿佛看见李翕从历史中款款而来,他没有端坐庙堂,而是感叹乡民困苦,率领官吏民众,在云雾缭绕、悬崖纵深、瀑布飞悬、险阻重重的西狭,餐风沐雨,胝肩茧足,夜里孤灯挑尽做宏图,白日披荆斩棘修栈道,一步一步奋力修路,凿崖清障,削高垫低,截弯取直,历经几载,受万般艰苦,终于开通了西狭道路,使险隘变通道,便利一方民众,促进商旅流通。行人欢腾,歌颂功德。
题名“仇靖字汉德书文”,所以撰文、书丹均应为仇靖一人所为,而仇靖者,字汉德,当时下辨人。
这一石壁之下,有一深潭,传说古代有黄龙自潭内飞出,因此当地人把石壁上的这一处摩崖石刻称为《黄龙碑》。
生在小城,长在小城,在黄龙升空的传说中,看《西狭颂》隶书的成熟,篆书的意味,听人说它“结体在篆、隶之间”,品它撇、点、捺和横画蚕头燕尾等隶书笔法。在它结字高古,庄严雄伟,用笔朴厚,方圆兼备,笔力遒劲之中,我仿佛看见因为西狭栈道的开通,时下辩人书法家仇靖,与众人同庆贺,感太守李翕,在西狭石壁崖体一凹进、表面平整之处勒石,倾其笔力,以颂李翕修路之功,遗盖世之作《西狭颂》。
我睡在小城的泥土上,呼吸《西狭颂》飘溢的墨香,听,杨守敬评论说:“方整雄伟,首尾无一缺失,尤可宝重。”徐树钧《保鸭斋题跋》说它“疏散俊逸,如风吹仙袂,飘飘云中,非复可以寻常蹊径探者,在汉隶中别饶意趣”。
我知道,幸存于世的《西狭颂》,让千年之前武都太守李翕不惧艰辛,奋力开通西狭栈道的举措,流芳百世,使得这一方泥土上的笔墨,享誉了海外。
夜风自天边而来,吹过了窗栏,吹过了树蔓,吹过了大地,大地上的村落、小镇、小城,有些事物已经在历史的烟云里泯灭,随着轻轻吹过的夜风轻轻飘散,不留痕迹。
但有的地方,也不曾消失,正如一个人的一辈子,总会有一个地方,不管历史的光阴如何变迁,都会与其相伴,为其打上标签,或山南,或海北……这个标签不会如尘埃一样随风飘散,泯灭不留痕迹,有的只是藏匿心底,在夜深人静时,悄悄爬上心头。
而西狭,与小城,与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曾消逝的地方。
让小城的每条街道每条小巷的每块砖石,都浸透了浓浓的墨香,让轻轻吹过的风都流淌着文化的气息。说到底,是在于一条峡谷,在于一块摩崖石刻。
但在我看来,这其根本还是在于千年之前的李翕,不辞辛苦,带领官吏奋力修路的爱民为民之举,才促成了才情横溢的仇靖挥洒浓墨;才有《西狭颂》碑文四周的诸多历代文人镌刻;才成就了千年后成州大地上的这一处盛景,让人不远千里,舟车劳顿,寻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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