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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放下的衣袖散文
母亲的衣袖,总是高高地挽着。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生好像只有两款衣服,夏秋是那套青色的单衣,冬春是那身黑色的棉装。母亲的单褂和棉袄都是长袖的,但袖子却总是挽起的,似乎从来就没有放下来的时候,以至于在我的脑海里,母亲的形象都是挽着袖子的。我从不记得,也想象不出,放下衣袖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农村,一年到头与黄土地、土坯房、农家院相伴,忙完田里忙家里,侍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双手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在我们老家农村不管男女,干活时都习惯挽起袖子,干完活后再放下来。而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母亲,自然没有了放下袖子的机会,也没有了放下袖子的必要。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母亲之所以习惯挽着袖子干活,主要是怕弄脏衣服。我的这种感觉不是没有道理。我从小就深知,母亲是一个讲究整洁和注重形象的人,从来不会因为整天与土坷垃打交道便甘愿灰头土脸。尤其是母亲身上的衣服,不管如何陈旧褪色,不管补丁怎样摞补丁,也总是干干净净,合身得体,与那整整齐齐的头发一起,衬托出一个干练、利落、勤快的女性形象。但我儿时不知道的是,母亲喜欢挽起袖子,主要还是图干活方便,提高劳动效率和质量。
母亲身在农家,不管是干地里的农活,还是从事家务活,两只手都是冲锋在前,很多情况下甚至都是直接充当劳动工具。如那时庄稼地里的挖坑埋种、培土栽苗,扒土施肥,拔草翻蔓等农活,都是用手直接接触泥土和庄稼;即使像掘地、铲茬、刨薯、除草等使用农具的活儿,双手也无法完全不与土地接触。至于家里做饭、烧火、拌猪食、碾粮食等活儿,哪一样双手都要沾满面粉或灰土。因此,在成年累月不间断的劳动过程中,母亲只能挽着袖子,争分夺秒地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
春天里,母亲的活儿又多又杂。除了按时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和忙活家务,母亲还要负责种好自留地和家里的小菜园。当时自留地里主要种植地瓜,虽然田间管理省事儿,但育苗、栽秧却很费功夫。母亲必须提前二十多天,在炕头上隔出一块地方当作苗圃,利用室内和火炕的温度,培育地瓜秧苗。栽地瓜秧时,家中四人分工明确:父亲在地瓜垄上刨坑、撒肥,二哥到河里挑水,我负责往坑里浇水和撒秧,母亲则负责栽秧。栽地瓜秧看似轻松,其实最累人,因为栽秧者必须蹲着或弯着腰操作,双手要把刚浇过水的泥土培在秧苗的周围,上面还要用未浇过水的土覆盖好,以保持地瓜秧根部周围的湿度。在我的记忆中,栽地瓜秧时母亲的袖子挽得特别高,双手沾满泥巴,几道程序一气呵成,速度奇快,时常赶得我撒秧、浇水都来不及。母亲虽然干得飞快,质量却有保证,地瓜秧很少死苗,基本上不需要二次补苗。当然,母亲的本领不光发挥在自留地里,生产队集体栽地瓜秧时,母亲负责的那垄也是死苗最少的,社员们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春日里最让母亲费心的,还有屋后那个小菜园。母亲只要一有空,就会到菜园里忙活,翻土、撒种、浇水、施肥、捉虫,忙个不停。开春时,母亲沿着篱笆挖出一个个小坑,分别把向日葵、眉豆、丝瓜等种子埋下。过不了几天,这些植物幼苗便纷纷破土而出,继而长大并开花结果。眉豆的紫穗和丝瓜的黄花,加上不请自来的牵牛花,把菜园篱笆妆扮成五彩缤纷的花海和菜架,亮丽无比。园内的菜苗需要移栽时,母亲用铲子把小苗连土一同剜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进新土坑中,小苗不仅成活率高,而且连常见的“缓苗”现象都很少发生,各种蔬菜总会比左邻右舍的菜园早几天上市。蔬菜需要施肥时,母亲把鸡窝里的鸡粪掏出,或把锅灶中的草木灰取出,在蔬菜旁边挖个小坑埋上,不仅保证西红柿、辣椒、茄子等茁壮成长,而且结的果实既好看又好吃。在母亲的精耕细作下,那个长宽都不足二十步的小菜园,不仅满足了全家吃菜的需要,而且有时还能拿到集市上卖点钱添补家用。
春天里的荒野,也是母亲的乐园。春雨过后,田野里、渠沟边、小路旁,便有野菜迫不及待地从地下钻了出来。母亲经常挤出时间,挎上竹筐子,带上小锄,到野外寻找野菜。很多情形下,母亲都是直接用手拔野菜,装满筐子带回家,或拌、或蒸、或炒、或煮,当日的饭桌便顿时充满诱惑。除了挖野菜,母亲还会一大早就到野外割嫩草,喂养家里的猪、羊、兔、鹅等家畜家禽。早上的露水重,母亲尽管高高地挽着衣袖,但袖子和裤腿仍然被露水打得湿湿的,鞋子更是全部湿透。
夏日里最急、最累的活,便是收割麦子。当时在生产队,割麦子属于突击性的集体劳动,所有社员在麦田间一字排开,大人每人割四垄(行),从地的一头割到另一头,无形中变成了一场劳动竞赛,人人都不想落在后面。割过麦子的人都知道,麦穗上那又细又尖的麦芒,刺在皮肤上又痛又痒,还会泛起红红的疹子,很多天后才会消失。因此,即便是穿短袖、背心甚至赤背的男人,割麦时也要拿条毛巾缠在小手臂上,防止被麦芒刺伤;女人们则把长长的袖口裹得紧紧的。但本来身着长袖衣服的母亲,割麦时却照样挽着袖子,全然不顾麦芒的刺划,挥镰如飞,挥汗如雨。在割麦的人群中,挽着袖子的母亲动作显得特别麻利,很快就会割在队伍的前列,让很多男社员自愧不如。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的左小臂被麦芒刺得红成一片,如同长满了痱子,我看着都似乎觉得火辣辣地痛,但母亲却显得若无其事。
秋天里,玉米、黄豆、高粱等秋粮都要收获,还要不误农时种好小麦,因此农活特别多。这其中最累人、最烦人的,便是晒地瓜干。地瓜由于产量高,那时成为老家农村的主要口粮,但为了便于全年食用,地瓜必须晒干后贮存。生产队白天组织社员从地里刨出地瓜,傍晚时分给各家各户;各家则要连夜切成地瓜片,以便抓紧利用晴好天气晾晒。夜幕降临后,在马灯的照耀下,母亲带着二哥和我,先用轮刀把地瓜切割成片,然后撒在地里,用手均匀地摆开,防止摞在一起不易晒干。地瓜中的白浆老家称为“地瓜油”,粘在手上很难洗掉,粘在衣服上更是麻烦。因此,尽管此时已是深秋,晚上天气比较凉,但我们和母亲一样,都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避免衣袖被“地瓜油”弄脏。秋天里母亲带着我们切地瓜的情景,成为一幕独特的生活画面,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终生难忘。
儿时的冬天气候特别寒冷,我不管身处室内室外,双手都不愿意从衣袖里伸出来。但即便在此时,母亲的衣袖也难以轻松地放下。除了做饭、喂猪、洗衣等正常的家务活,母亲还要利用冬闲剥玉米粒、推磨压碾等,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在等着,双手照样难得清闲。当时为了抵御严寒,家里每年要生一、二个月的炉子,而煤炭却不够用。为此,母亲带着我到五公里外的公社砖瓦厂去捡煤渣。为了多捡一些,母亲和我一大早就要出门,一路上冒着凛冽寒风,甚至踏着冰雪。拣煤渣时,母亲似乎忘记了寒冷,高高地挽着衣袖,用铲子在煤渣堆里飞快地翻动,挑拣那些尚未烧透的煤核。捡煤渣的经历,让我充分体验了当年生活的艰辛,也记住了母亲的勤劳。
母亲虽为家中的女性,但家里修修补补的事,一般都是母亲出手干,因为她眼里有活,手中也有技能。家里的鸡窝、犬舍、兔笼等,都是母亲和着泥巴,用砖头垒盖起来的;家里的墙壁哪里出现破损,母亲就用土掺上禾麦穰,把泥和好,然后补好、抹平。做这些活,母亲的手艺和速度都远超父亲,更不是我们兄弟所能比的,我们只能给母亲打打下手。家里砌新房用的土墼,是父亲和着泥,母亲用墼模一个个脱出来的,六面光滑齐整,连泥瓦匠都称赞。新屋盖好后,屋内那两堵内墙,也是母亲用土墼砌好的。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挽着袖子不停地忙来忙去的母亲身影,仿佛一生从未改变过。
母亲在世时,全家老小上上下下的穿着,大部分出自母亲之手,而且经常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补丁摞补丁。母亲不仅白天要插空做,晚上也要飞针走线,时常忙到小半夜。小时候与父母睡在同一个炕上,经常是一觉醒来,眼前依然是那幅母亲借着灯光纳鞋底的画面。可能是母亲习惯了挽着袖子干活的缘故,即使是像纳鞋底这样的干净家务活,母亲也不会把衣袖放下来,似乎挽着袖子才能用上力气,才能把活干好。那时母亲和我一样,冬天只有一件棉袄过冬。过年前要做新棉袄时,母亲都要先跟邻居家借一件棉袄穿一天,把自己的旧棉袄拆掉,把外表的布用作新棉袄的里子,然后在旧棉花上加一层新棉花,棉袄才能做成。考虑到常常挽着衣袖,母亲会有意选几片好一些的旧布用作袖口的里子,用来支撑一下“面子”。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生中全身从上到下,除了从商店买的那顶冬天戴的“老太太帽”外,其它全是自己做的,年年一个样,从来没有一点新意可言,更不用说时髦了。
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后能为母亲多买几尺布,让母亲多做几件衣服,哪怕是粗布也好。十七岁那年我参军后,第一年每月津贴费只有六元钱,我只用一、二元购买肥皂、牙膏等生活必需品,年底把积攒的五十元钱全部寄给母亲,写信让母亲自己多做几件衣裳替换。我第一次探亲时,发现几年来寄给母亲的钱不但一分未花,母亲还用养鸡卖蛋的收入为我置办了许多白色被单,以备我结婚时使用。母亲告诉我,无论将来我结婚时添置什么花色的被褥,白色的被里总是用得到的。但母亲自己,还是那一身我熟悉的黑色棉袄棉裤,连外面罩的衣服都舍不得多买一件。
小时候,母亲那高高挽起的衣袖,曾对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那时,荒野中生长着许多野果,如酸枣、水茶果、野草莓等。母亲干活时如果发现,都会顺手摘下,卷在袖子里,回家时拿给我。那时母亲下地归来,我只要看到母亲慢慢地放着袖子,就知道又有意外之喜了。有时,母亲还会把扑到的蚂蚱放在卷起的袖子里,带回家让我玩。我小时不能理解而长大后无比自豪的是,母亲的衣袖从来没有带回过生产队的东西,哪怕是一棵麦穗、一粒花生。
我仔细想过,母亲放下袖子的场合大概只有两个,一是走亲戚的路上,二是大年初一给长辈们拜年。我记事时起,外公外婆早已去世,母亲要走的亲戚就只剩下同嫁一村的二姨、三姨。刚出门时,母亲的袖子可能是放下的,但一到二姨或三姨家里,母亲就会立刻挽起袖子帮着忙这忙那,因为姐妹相见,没有多少礼数可讲。串亲回来的路上,母亲都是顺便拔草捡柴,袖子就更不可能放下了。即使大年初一,母亲的衣袖也放不下几个钟头,匆匆忙忙给长辈拜完年,回到家里又要挽起袖子准备家人的饭菜了。
母亲从十七岁嫁给父亲,到六十二岁去世,四十多年间家里主要是她一个女性操持家务,习惯了劳累与忙碌。她曾生过三个女儿,但全部夭折,其中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人送进了城里,儿媳却因此帮不上她的忙。唯一的一个农村儿媳才过门不久,母亲就突然去世了。母亲得的是胃癌,一直强忍痛苦瞒着家人,发病时正挽着袖子拌猪食,住院后便昏迷不醒,两天后便离开了人间。我想,送到医院抢救时,母亲的衣袖应该还是高高地挽着的!
作为母亲的儿子,我始终明白,母亲那高高挽起的衣袖,是她一生艰辛的写照,是她一世勤奋的象征,也是她对家庭和子女无限的爱!如果有天堂或是来世,我祝福那里的母亲能多几件像样的衣裳,我期盼母亲的衣袖能时常放下,多一些轻松与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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