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童年与我的爸爸散文

时间:2022-10-06 18:35:32 短篇散文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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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童年与我的爸爸散文

  我家相册最底层保存着一张照片,摄于1995年夏天。相片里是我爸爸和我们姐妹俩,三个人站在石臼海水浴场的一块礁石上,海水漫过我们的脚背,爸爸对着阳光笑的很开心,而我们俩呢,一个一脸苦相瞪着镜头,一个惊恐地盯着脚下翻涌的浪花,一声惊叫呼之欲出。

海洋童年与我的爸爸散文

  那是我们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爸爸兴致勃勃骑着自行车,前一个后一个载着我们姐妹俩去看海,想必当时他作为一个在大山里生长了二十多年汉子,乍一见到如此广阔的海,心情是非常激动雀跃的吧,以致一向节俭的他,决定请个摄影师把此情此景留下来。

  我记忆里这张照片是拍了很多遍的,每次拍完摄影师都提醒我们:那个小的要笑一笑,大的不要再盯着脚下了!但是,无论是摄影师的反复提醒,还是我爸的威逼利诱,都没能让我们在镜头前露出哪怕一瞬笑颜,我们爷仨的唯一一张合影就这样完成了。

  后来我父亲就买了艘船,我们在离沙滩五百多米的地方定居下来,大海,成了我们童年里永恒的元素。

  海边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这个传说大概每个靠水的地方都有,就是:海里的枉死冤魂要抓替死鬼,阴间三年一轮回,所以海上三年会死一个人,来替代前一个人,让他好去重新投胎。传言不是凭空飘在那里的,我们那片海域真的严格遵守着这个规律。

  记忆里海上第一次死人的情景已经很模糊了,好像是个壮年汉子,第二次死人,则非常让人震动,附近几个村子都沸腾起来。那年海上风平浪静,气温不高,下海游玩的人也少,夏天都要过去了,海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大家都说,那个汉子这次可能是投不了胎了。

  秋天还有几天就要到了的一个周末,海边依旧很平静,因为是大退潮,好多中年妇女挎着篮子在浅水处的礁石上敲牡蛎。岸边一个孤寡老头背着蛇皮袋在拾荒。

  究竟有没有人看清那一瞬间是怎么发生的,已经无从考证了,唯一的结果是,离大海不算最近的这个老人,莫名被瞬间涌上又瞬间退去的浪花卷到了海里带走了。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景象,海浪像有生命的一个什么怪兽一样,突出一个触手,直奔老头而去,毫不犹豫给他裹挟走了。而其他赶海的人,毫发无损,只是被激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服。

  生活在海边,奇怪的讲究是很多的,比如不能在海边捡漂来的东西带回家,会把奇怪的东西一起带回去的。比如吃饭不能把筷子横在碗上,看起来像桅杆倒在船上,不吉利的。我小学同学有个姑娘名字叫海群,就是为了取海里鱼虾成群的好意头。对于渔民来说,还有一条很重要的规定是不可以让女人和小孩子上船,龙王爷会不高兴。

  我爸爸却不管这些,像其他人带儿子开眼界一样,把我们也带上船去看远处的汪洋大海。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跟姐姐穿着花裙子坐在船上,因为害怕掉到水里而紧紧抓住船侧的木沿。海水碧绿清澈,阳光打下来能见度很高,就在我们身侧粼粼波动着,反射出细碎的光芒。海风吹起我们的裙子,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爸爸站在我们身后操纵着马达,笑话我们是两个胆小鬼,不敢站起来玩。

  行驶了一会儿,爸爸拿柴油机给我们煮刚捞上来的虾婆吃,虾婆就是虾爬子,有的地方叫虾虎,有的地方叫皮皮虾。虽然家里打渔,但是虾婆的市场价格比较高,我们自己很少有机会吃到,于是都无比期待地围在柴油机旁边等出锅。结果鲜是很鲜,煮出来的虾婆却带着好大的柴油味儿,变得一点都不好吃了。爸爸跟我们说,他平时出海出的远,就只能用柴油机做饭,吃的每一口饭都是这个味道。

  爸爸还带我们去祭海。每年大年初一海上会大退潮,初一中午的时候,大概是一年中退潮最厉害的一次。所有的渔民都要在这个时候带上贡品、烧纸和鞭炮去海边祭龙王。很多人就选择在岸边把烧纸一点,鞭炮一放就回家拜年去了。我爸爸那天兴致却很好,有我们在身边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的,他决定带我们到退潮的最深处去看看。我们那天走了好远好远的路,那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一次大退潮,一直走过平时都半淹没在海里的太公岛,又往前走了很远,路过很多越来越大的礁石,我们终于走到了海的尽头。

  两块巨大的白石矗立在海边,后面是长长的礁石和沙滩,沙滩最上的人看起来都已经只是几个黑色的小点了,前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轻柔拍打在白石上。两块石头交叠在一起,巨大、光滑、洁白,上面的那块白石上深深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天涯海角,涂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

  那两块白石给我了很大的震撼,我们三个人站在海风里久久望着那块石头说不出话来,它们留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致年纪稍大些知道海南有个天涯海角时,第一时间是感觉他们抄袭我们!

  后来我对这段回忆抱有深深的怀疑,两块平时深居海底的大石头,何以如此光滑洁白,上面连海草和牡蛎都没有长呢?又是谁去给它刻上的那么大那么震撼的四个字呢?要知道,后来漫长的十多年中,它们再也没有露出水面过。我跑去跟姐姐求证,结果是,她也记得那两块石头,我们的记忆毫无偏差的地方。

  爸爸有时也在岸边修船补网,海边的渔民都是好朋友,大家光着黑黝黝的膀子互相敬烟。海上很少见到我们这样跟爸爸一起来玩的小女孩子,好多人就喜欢逗我们。有个伯伯跑到海里从礁石上抓了一只大海星,献宝似的放到我手心里,那个海星对四岁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我兴奋地张开小手去接,结果海星一下子吸在我的手上,触手牢牢抱住我的手掌。我当时愣了下,猛甩了几下,海星纹丝不动,拿另一只手去扒,也扒不下来,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办,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修船补网的人们看到这,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我站在中间气的不行:我的手都要变成海星了,你们还笑!我爸爸过来帮我往下拿,奈何海星吸的太紧,他又怕弄疼我,只好慢慢安慰我说,你不要管它,一会儿它放松了自己就掉下来了。

  爸爸出海的时候我们就自己去海边玩,退潮后的礁石会形成很多小水洼,一个小水洼就是一个小海洋,里面有水草、贝壳、小鱼小虾和小螃蟹。我们每每耗上一下午时间抓好多小鱼小虾,满足地看一眼,再放走它们。

  有次根小伙伴一起在海边捡到一棵海草,长长的,黄褐色,像那种生长多年的海带。我们开心极了,海边往往顶多捡到几团破紫菜,这么长一条海带可太威风了!我俩轮流拖着海带在海边飞跑,想象自己是捡到了绝世神器的大侠。当轮到我拖着海带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对,胳膊上痒痒的。我低头看了一眼,惨叫一声把海带扔开——那不是海带,是一根爬满节肢类虫子的绳子。很多的土黄色虫子,像虾和蚰蜒的杂交体,密密麻麻趴在一起,挥舞着长长的爪子缓缓蠕动,乍一看就像一根长海带一样。我的手上和胳膊上已经爬上了好多大虫子,还有更多踏着前面虫子的身体向我爬来。我俩吓得魂飞魄散,疯了一样冲到海水里搓洗,又不敢弄死这些虫子,又害怕海水里潜伏着更多的虫子,简直要抱头痛哭起来。现在想起来,后来的我居然没有变成密集恐惧症患者,自己也是蛮坚强的。

  一个暴雨如注的夏日午夜,海啸来了。我们一家四口正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村长用方言声嘶力竭喊着让所有的青壮年都起床去海边堵海啸,让其他人保持警惕,做好撤退的准备。爸爸迅速跳下床开始穿衣服,妈妈紧张地跟到门口帮他穿好雨衣。

  那晚的记忆也不太明晰了,只记得妈妈始终没睡,开着灯坐在那一晚,我们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倒在床上,也意识不到危险。外面暴雨如注,我们的爸爸在跟其他人一起同大海搏斗,妈妈守在身边,被窝依旧温暖,两个小女孩像两只小兽蜷在一起睡得安心。

  后来听说那晚海水漫过沙滩漫过防潮林的时候,护林员第一时间发出了警报,所有男性村民全体出动去装沙袋、垒堤坝。但是没等堤坝筑好,海水就继续上涨,漫过沿海公路、漫过农田、向村子逼近,最终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被拦截了下来。而小孩子完全不懂海啸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在留存下来的沙袋间跑来跑去嬉戏。

  防潮林是孩子们不敢涉足的禁区,那时候的防潮林还很大一片,不像现在,只剩下了绿化带一般窄窄的一条。林子里的松树、槐树都有几十年历史了,长得遮天蔽日,树下杂草横生,不时有什么东西扑棱棱窜过。我们都说里面肯定有蛇,搞不好还有鬼。

  阴暗的林子里有时会一闪而过护林员的身影,往往吓得在林子外张望的我们尖叫着作鸟兽散。护林员是个无家无靠的老人,也没人知道具体多少岁。村子给他在林子正中建了两间水泥房子,围起来一个小院,他就生活在里面,还养了两条狗。老人从没在村子里出现过,生活用品来源成谜,我们猜可能是村里定期派人给他送。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牵着两条狗在林子里转圈,对于我们这些探头探脑的窥视者则完全选择无视,既不轰我们走,也不多看我们一眼,双手背在身后,隐隐有点不怒自威的感觉。

  后来村里突然都在说,老人去世了,独自一个人躺在小屋的床上离开了人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不知多久,炎热的夏天,其状应该不怎么美观,据说差点把第一个进去的人熏死。好多人都在感慨,说人啊,要是没有个亲人,死了都没人知道,好惨。我其实挺羡慕他,一个人静静生,静静死,隐居在那么大的一片林子里,别人看起来是孤独凄惨,也许他的脑海里,有一个更为纯净的宇宙呢?

  每到盛夏,台风会常常来光顾,虽然因为离热带远,台风往往只是拿尾巴轻轻扫我们那么一下,但是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也颇为壮观。上初中的时候,有天早晨我们几个住校生来到教室,发现整个学校都空了,那时雨已经要下下来,天空上的灰云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湿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清感,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有同学给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跟我们说:哦,忘了通知你们,台风要来了,全市放假,你们快回去吧。

  等终于等到公车,台风已经席卷而来。车上冷清清的,车窗上蒙着薄薄的水汽。先是风剧烈地刮起来,横着吹过一切物体,然后雨点也下起来,不算很大。风愈刮愈烈,马路上也迅速积下水来,我们坐在公车上都静默不出声,看着窗外。公共汽车像在一个什么隧洞里穿行,周围是强劲的、实体化的风。所到之处路牌、大树、甚至护栏都迅速扭曲、飞起,雨点被吹得贴着地面横飞。能见度很低,窗外非常喧嚣,风的怒吼和广告牌落地的巨响争相传来,我们像坐在被世界遗弃的小舟上,而公路上的积水眼看要漫过地板进到车厢来。

  下了车后,我趟着水淋着雨往家里走,不断有各种纸片、塑料袋从我身边飞过,飞向更高的天空去,我像个末日英雄,独自走在狂风暴雨里,坚定沉稳。

  那次见识过台风的威力之后,便一直期待着再来一次台风,这次我要去海边看海!

  当期待已久的台风天终于要来的时候,我心情激动的不得了,早早准备好大外套向海边进发。石臼海岸边是著名的旅游景区,还没有靠近,便看到无数游客成群走出来,后面是拿着扩音喇叭在驱赶的警察:台风天气,浪大危险,海岸线全线封锁,为了您的安全,请您远离。海边警车一字排开,三步一岗,远远还能看到岸边有巡逻队在搜索漏网之鱼。

  我顺着封锁线一直往前走,终于找到一处没有警察的地方,钻过封锁线悄悄溜了进去。一路上碰到好多次巡逻队,四处东躲西藏,还有一次甚至被一个巡逻队员看到了,他大喊一声:台风了!不可以进来!我拔腿就往外跑,他们没有追来,可能以为我要出去了。等所有巡逻队终于都走开了,我三下两下爬上沙滩上的瞭望塔,台风下的海面就完美地呈现在眼前。

  海水变成了黑色,要挣脱地球引力一般高高跃起又被牵回海面,发出巨大的拍击声。因为离得太近,每次浪涌起来又拍下去时,都像天地在我面前立起一堵黑色的巨墙,挟万钧之势向我倒下来。风大的让人喘不动气,也几乎睁不开眼,海水溅起落在我的嘴角,咸咸苦苦的。我一手把住瞭望塔的栏杆,另一只手努力伸开,感到整个人像风中的纸鸢一样自由。天地辽阔。

  我离开家乡之后的很多年里,常常梦到大海,每次大海都在我梦里凶猛咆哮,碧绿的海浪掀起几层楼高,倾倒下来把我吞没,当我完全沉进海水的一瞬间,就是梦最香甜踏实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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