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忘却的村庄散文

时间:2022-10-06 16:44:38 短篇散文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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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却的村庄散文

  在西海固,一年最美的季节莫过于秋天。我童年里生活过的村庄——西坡洼也是如此。一到秋天,草木繁茂,田野墨绿,在灿烂的阳光下,沿着山梁温柔的曲线望去,到处郁郁葱葱,到处呈现着山野的清新。

不能忘却的村庄散文

  每次回家,上到山顶,我不会急着将我的两轮摩托车径直地骑进村庄,而是将它停放在山顶的那个烽火台下,然后习惯性地在它的周围走上一圈。二十多年前,这里住着一户人家,家里的老人曾在冯玉祥将军麾下当兵。我放牛的时候,经常听老人给我讲将军的故事。如今老人已经过世,他的儿子,据说落户到银川郊区一个叫黄羊滩的地方了,留在这里的仅仅是一两处残垣和我记忆中模糊的面孔。

  西坡洼兴旺时有三十来户人家,现在仅剩六户人执着地守着这个即将名存实亡的村庄。然而这些人家,自他们产生的那一天,就被沟壑梁峁这些字隔开。那些窑洞或者土房依照山的走势,静卧在各处,彼此之间依靠温暖的炊烟搭桥,依靠从树梢上掠过的风传递音讯,依靠夜晚昏暗的灯光相互照亮,依靠着牛的蹄花与犁铧翻出的新土过着节俭的日子。

  近年来,见缝插针的工业文明强有力地冲击着古老而迟缓的农耕文化,西坡洼也不例外。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土地,在城市或城市边缘地带重新扎根,接受另外一种新鲜、浪漫、刺激、富有激情的生活。但同时也夹杂着艰辛、疲惫、酸楚和泪水。每次回家,总能看到没有屋顶的房子,长满了杂草的院落,不长庄稼的土地里跑着山鸡、野兔的影子。这种无法改变的事实,遵从着自己的秘密走向,从熟悉的记忆里一点一点消失。也沿着我的血脉,一滴一滴渗进骨髓,在不经意之间模糊起来。

  我在西坡洼生活了16年之后,就像一只羽毛丰满后的鸟,飞离了巢穴。但并没有彻底离开,时不时地盘旋在她的上空,看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总是扶着犁铧,在土地里吆喝,背上背一捆青草,手里提一把铁锹,在咳嗽声里算是相互打过了招呼。那样自然,那样淳朴。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独自在西坡洼。去往我家最远处那块地的小路上长满了厚厚的冰草,踩在上面,柔软而光滑。

  路不宽,但有坡度,坡度不算陡,走得久了,还是有点乏。我在开满了野花的地埂旁,随便坐了下来。眼前是一片已经出了穗的谷子,负重的身体似向大地感恩一般,低着头,弯着腰。微微泛黄的谷穗被浓密的叶子遮掩着,地上新长的蔓草顺着谷杆肆意攀爬,嫩绿的叶片与谷叶缠绕于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用手豁开这密密匝匝,深入其间。我的视线完全被阻隔,耳朵里只有谷穗与谷穗、谷叶与谷叶相互接触时发出很有节奏的声响,声音并不美妙,谈不上天籁之音,但这是来自粮食的声音,它响得很纯粹,响得很朴实。闭上眼,躺在谷地里,一层一层的绿色在眼皮上萦绕,凉凉的,又薄如云翳。顺手拉下一根谷穗,轻放在脸上,毛茸茸的痒,让人惬意得几乎要产生睡意。

  寂静。清馨。

  似乎听见人的声音。似乎有麻雀从谷地里飞起的声音。眼前的叶子开始细密地抖动起来,我该走出这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地域。

  是的,是人的声音。人的一声高喊,惊扰了正在谷地里啄食的麻雀,一大群麻雀疾速地从谷地里飞出,在空阔的天域里盘旋了片刻,就落在一棵树冠很大的柳树上。这些麻雀,没有谁指挥,也没有谁喊口令,很整齐,很集体地飞起又落下,不留任何印迹。

  站在地头上吆喝麻雀的这个人姓刘,远远地我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放牛,他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一直记得他是个无忧无虑,时常乐呵呵的人;一直记得他带领着我们一群娃娃偷生产队里的豆角、葵花、洋芋、杏子、苹果的事情。要是谁被大人们抓住了,我们会不假思索地说是刘侉子指示我们干的,大人们一听是刘侉子,也就罢了。刘侉子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得脑膜炎死了,她的母亲领着比他小的弟弟改嫁去了山西,留下他和他奶奶过活。他奶奶死后,他就成了西坡洼的“官娃”,走进谁家吃在谁家,睡在谁家,因此,刘侉子就成了我们寻欢作乐、偷鸡摸狗的挡箭牌。

  他坐在地头上,勾着头,全身心地拧着草绳。我从谷子地里走出,悄悄地绕到他的身后,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他居然没有惊讶,也没有大喊,这倒让我有些尴尬和窘迫。然而,就在我放开双手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发开始黑白参半了。他还不到60岁,和他没有见面也就一年半载,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依然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儿,耐心而仔细。柔软的草,一根一根被他粗糙宽大的手掌缓慢地搓了过去。这草绳就像从他身边溜过的光阴,那样细,那样长。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搓草绳,哪儿用得上?他说拴羊。退耕还林了,羊不让出山,只能圈养在家里。圈养,会使羊寂寞的。羊和人一样,时间长了,会心慌,也需要出去溜达。看看山,看看田野。但羊现在没有人自由,要被拴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而人,想走哪儿就走哪儿,只要有钱。

  我看见老刘在说到人的时候,抬起头,向固原城的方向张望了好一会儿。

  老刘叹了一口气,缓慢地说,这个娃娃,叫他回来,他偏偏不回来,固原城里有啥好的。我知道他说的这个娃娃就是他儿子。他儿子结婚后,就进了固原城,小两口在城里打工,据说还能过。但命运往往不是人的力量能左右的。大约二十天前,他的儿媳接孩子回租住的家,遭遇车祸,一个四岁多的生命瞬间结束了。他说他太后悔了,要是不同意儿子进城,那么,他的小孙子现在或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爷爷,爷爷地喊个不停。他会给他的孙子抓蚂蚱、抓松鼠、用弹弓打麻雀……然而现在,跟在他身后的只是一些记忆,一些幻化,一些悔恨和哀叹。

  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过得好一些,就像一株没有语言的草,也渴望经常得到阳光和雨露的滋润。我能理解老刘心里的痛楚,但又不知如何去安慰他,只能说:老刘,心放宽,人要几十几节活呢。

  我原本是要到我家那块地里去的,遇见了老刘,也就没有心思再去那块地里。那块地与我好像已经没有了什么瓜葛,因为在这之前,父亲已经把它租给了别人。一个在土地上行走了一辈子的人,最终又遗弃了土地,我很难说清楚这种变迁的缘由。父亲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我理应是这块土地的法定继承人,然而,我的父亲将它有条件地“过继”给了别人,我再去看它,长在这块地上的粮食肯定会指着我的后背说:你出卖了你的衣食父母,并让它们改姓易名,你还有什么脸站在这里对它指手画脚。是啊,我们遗弃了土地,意味着我们遗弃了粮食,遗弃了温暖,最终会落下什么样的报应,我有时会问我自己,但一时又无法回答自己。

  阳光好得无可挑剔。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漫无目的地行走。已经很少有人的足迹在这里出现,牛羊的足迹也越来越少,肆意延伸生长方向的蔓草牢牢地攀爬在一些大草的茎秆上,接吻一样甜蜜;野鸡在蒿草丛里呆头呆脑地张望,咕咕咕的声音不知被什么惊扰,一时戛然而止;一群出世不久的小兔茫然地追寻着母兔的足迹;一棵向日葵孤独在空荡荡的地里,个儿不高,头颅低垂,明显营养不良,即使那个叫梵高的落魄男人站在它的面前,仅这一点点黄色,很难表达他与众不同的思想。

  多么宁静的秋日山野,多么单纯的秋日午后。我的行走明显是一种多余,一种无端地闯入。有风掠过,是的,是风。风是村庄的使者、守护者,它们涂抹着村庄一年四季的色彩,也涂抹着我此时的心情。风将我重新吹进村庄。

  这些熟悉的院落,是残存在生命里的温暖。尽管,守护它们的门被挖了去,屋顶被拆了去,长在院落周围的树也只剩下一截木桩……破败、腐烂、死亡在村庄里不断地上演,但从它们身体上走过的时光,总以宁静的形式熨帖着我们对土地的思念,对亲情的追忆。

  站在旧日的小学前,门被紧锁着,窗棂上的玻璃已落上了厚厚的尘土,用手使劲地抹去,依稀能看见依然摆放整齐的桌凳。哪一张是我曾经坐过的呢?和我一同坐过这些凳子的人,他们现在又去了什么地方?黑板不怎么整洁,有泥水在上面流过的痕迹,一溜一溜,仿佛眼睛里流出的泪痕。在这间如今破败的房子里,我度过了童年的很大一部分时光。快乐、自由、无忧无虑。关于学习,大人们不要求,同学之间也不攀比,我们的幸福与现在的小学生那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坐在学校的门槛上,我似乎看见曾经落在这些旧物上的时光,如今又从旧物的表面升了起来,那样缓慢,那样悠长。而那些曾经远去的童谣也在旧物的光芒里复活:

  小兵小,快快长,

  长大瞅个女班长;

  手表一挎准备谈话

  皮鞋一蹬准备结婚

  ……

  和我们一同唱这首童谣的“小兵”们,如今一个个长大,且接近不惑之年,但又一个个远离了童谣飘出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将这首童谣传唱给他们的孩子,我在写此文时,随便唱了出来,而我的儿子说我在给他灌输不健康的思想。我说这是一个叫西坡洼的村庄灌输给我的不健康思想,多少年来,我一直念想着这个思想,并在这个思想里一次次失语。

  暮春

  当一年一度的春天的阳光再次落于这个叫西坡洼的村庄,时光仿佛飞鸟,在我的身上,已飞去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的时光,对于我似乎是一次远离之后的又一次亲近。而对于这个西海固腹地的村庄,又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同一片地域,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似乎不曾变化,就如同一篇小说,看到了它的开头和结尾,中间的那些情节就只能通过想象了。而我,现在依然像站在三十年前的村庄。一群银灰色的鸽子飞过院落的上空,划出自然优美的弧线之后,整齐地落在发黄的麦草垛上,它们的飞翔比此时的阳光更加灿烂。一只毛未脱尽的黄狗平展展地卧在草垛的阴凉处,红红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一张一弛的呼吸使舌头很有节奏的一伸一缩,它神情专注地仰望着这群鸽子,忽然,鸽子弹起的一小块土疙瘩,跌落在了狗的耳朵上,它的吠声顿时四散,群鸽复又飞起。一小股风,悬浮起几根麦草,在空气中缓慢下落。静卧在墙根处的两头秦川黄牛微闭着双眼,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鸽子的飞翔与狗的吠声似乎与它毫无关系,事实上也真没有多大意义。这些都是三十余年来挥之不去的记忆,今天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体验到一种来自心脏深处的朴素与亲密。

  面对一成不变的阳光与似乎一成不变的村庄,七岁多的儿子异常兴奋。他的一双小脚,正在极力追赶牛的蹄花,那样子让我无端地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件事来。种了一天的豌豆,一对黄牛依然迟缓地在地里走着,父亲扬起的皮鞭偶尔落在牛身上,牛自然会加紧走上几步。母亲的左臂上,挎着一个像涂了一层铁锈的竹篮,右手不停地将篮子里那些在我看来有些倦庸的豌豆一颗一颗地丢进犁沟里。我像一只听话的小狗,形影不离地跟在母亲的身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其实我什么也不会干,就是要跟着他们不停地走。

  日近黄昏,牛和人都有些累了,父亲、母亲和一对牛都暂时停止了作业。而此时的我,总在两头牛的面前跑来跑去,偶尔摸摸牛的耳朵、眼睛、犄角、还有它们渐渐瘪下去的肚子。当我的手摸向一头牛的尾巴时,另一头牛开始愤怒地冲向了我。牛的愤怒似乎一瞬间就结束了。牛愤怒后留下的结果是:我被牛抵得仰面朝天,犁也折了,尚未种完的半袋豌豆,被牛踩破后撒在了地里。父亲的鞭子打完了牛之后,开始甩向母亲,之后又打了我。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北方的暮春,早晚的气温还是很低的。母亲背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一路上父亲和母亲谁也不说话,只有迟缓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辽的山沟里。半夜的时候,我无端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开始不停地哭。母亲埋怨父亲打了我,并喋喋不休地说,不就撒了半袋豆子,你看把娃娃打成啥了?那时,我被父亲抱在了怀里,母亲用笤帚不停地扫着门槛,说是给我叫魂。村里的大人们都会这样的,自己的子女被什么惊吓后,说是魂被吓跑了,于是就开始叫:某某回来,某某回来。男人在前面喊,女人在后面应。回来了,回来了……父亲和母亲也喊着同样的话。他们的声音在夜的苍穹下不断地扩散,扩散在我的魂魄丢落的地方。

  在经历那个铭心刻骨的夜晚时,我大概也就儿子这么大,七岁多。而现在我已如同父亲当年打我时的年龄,母亲呢?她的魂魄早已飘然天庭,我肯定是叫不回她的魂魄的。

  阳光依旧很好,透过玻璃落在父亲的脸颊上。父亲沉默着,并望着窗外。我低着头,看着脚下一只蠕动的虫子,虫子的爬行如同我的爬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近些年,我和父亲的对话越来越少,似乎都带着客气的成分。我记得父亲年轻时话很多,我不知道这二十余年间他的话都去了什么地方?据村里和父亲年龄一般的叔辈们说,父亲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并不停地说一些经年的往事和与往事有关的人。我知道他一个人的影子,晃动在这个院子里已好多年了。他有时对牛说话,有时对炉火说话,有时几天闭口不言。看着孙子在他面前跑来跑去,他总是笑盈盈地和孙子说话,问一些在他看来的新鲜事,其实孙子哪里知道。偶尔他会将自己的孙子抱在怀里,亲上几口,孙子会推开他,或者从他的怀里挣脱,他会无奈地骂上一句:不是个好东西,是不是嫌爷爷老了,不愿意和爷爷说话?我倒觉得父亲的这话是在骂我的。

  坐在青年与中年之交的门槛上,我看着已通往老年的父亲,而我的身后正跑着童年通往少年的儿子,老年的父亲与我之间的语言越来越少,少年的儿子正在学着越来越多的语言,当我的语言像父亲一样逐渐减少的时候,儿子所学的语言又说给谁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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