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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意葱葱散文
菜地最初垦出的情形,我不怎么清楚。现在陈述的,是前两年向父亲打听来的。
学校的老盒子间拆除后,一时没钱建新楼,地就荒在那里,成了野草、野虫和黄鼠狼的乐园,师生夜间路过那里都有些踌躇。租住在教工宿舍陪读的学生家长不少是种田的好手,吐口唾沫遗憾地说:“作废了一块好地,长草还不如长菜呢。”从家里带来锄头、钢铲,半个下午就垦出几畦菜地来。
不到一个月,陪读们就吃上了自己栽种的环保蔬菜。劳动惯了的手脚有了寄托,也节约了买菜的开支。
年长的教师和师母不少来自乡村,早年都有种菜的经验,眼看着人家热火朝天地自给自足,休眠的技能很快被激活。大家各置农具,加入垦荒的队伍。
母亲是其中之一,和她作伴的是几个要好的师母。她们早晨一起练剑,傍晚一起伺弄菜地,还结伴去榨油坊买枯饼做肥料。
“忘记了是九七年还是九八年开始的。”时间久远,父亲都记不确切了。
我长期在外地工作,回家度假时,曾听父亲要嘲笑母亲:“你妈妈活得太累了,干什么都不甘落后,种个菜都要和人家比输赢,生怕自己的菜长得不如人家的好看。”
父亲退休后,母亲也常控诉他,“十几米的路,叫他拎桶水都不肯。整天就是忙忙忙,一个退休返聘的人,总占着位子做什么。”
父亲自己也承认,菜地他是不愿沾边的,总觉得那是妇女做的事。同蔬菜相比,他更关心的是学生们的长势。
母亲生病前我肯定跟着她去过菜地,只是印象并不深。这一次和那一次的影像重叠混淆,最后什么也记不清了。那时每次回去,都要外出会老朋友,很少在家吃饭,也不太留心菜地之类的冷僻场所。
二零零八年母亲查出重病后,来南昌手术,在我这边休养了一段时间,期间总打电话让妹妹和邻居帮着照料菜地。父亲也被打发回去过几次。
没住太久,母亲坚持要回去,她玩笑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知道她的心思,主要是不愿多劳累我们;另一方面,也怕荒废了菜地。她不打牌,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种菜成了退休后的主要寄托。
我陪她一起回去,一起去菜地。
一到菜地,见茎叶萎顿,稗草横生,她就埋怨父亲不尽职,让我帮着一起搭丝瓜、苦瓜的支架,锄地里的杂草。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菜地,位置在宿舍区最靠东南的角落,再往东就是断崖,断崖下的渔村外是通往鄱阳湖的饶河;菜地南侧的旧盒子间残垣尚在,地面散落着许多黑绿色苔迹斑斑的砖瓦;西侧入口处的大土堆旁站着一株胸径近一米的老枫杨树,树冠的浓荫覆盖了一小半的菜地。
整片菜地被锄头垦出的沟垄均匀地划分成八九个小块,我们家占了南北相连的两个小块。
除了拎水扛农具,我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蹲在土堆上看母亲忙活,听斑鸠在树梢上圆润地练嗓子。
手术让母亲骤减了二十多斤体重,几个月之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感觉,一勺一勺地浇水的动作也略显不连贯。深秋的阳光暖暖地覆在她弯曲的脊背上,看得我眼内微微发热。
回南昌后我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聊天。家里没人时,就打小灵通。她有时和隔壁的师母在散步,有时在菜地,她说话时我能听见其他人的谈笑声。
她能下地劳动,说明一切良好。
菜地的绿色浮现在听筒前,上海青、生菜、莴苣、丝瓜、南瓜、茄子、青椒、雪里蕻,不同的时节,菜地以不同的面貌维系着我对绿色的想象。
充满希望和信念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二零零九年下半年,母亲旧病情复发,再次到南昌、上海等地求医。二零一零年春天重回县城时,疾病和治疗把她折磨得不剩多少体力了。
起初的日子,她仍坚持不时去菜地转转。身体瘦得露出骨形后,她就闭门不出,指派父亲去菜地除草、浇泔水。
二零一零年秋天,母亲的生命最终枯萎凋落,她亲手开垦的菜地却仍旧蓬勃兴旺。
父亲彻底变了一个人,每天有三件事雷打不动,一是早上去墓地看母亲;二是傍晚步行五公里;三是照看菜地。
我每次从县城回南昌时,他都要去菜地采摘几样蔬菜,用塑料袋包好,硬塞到汽车的后备厢里,说自己种的菜没农药,吃得放心。
父亲种菜的手艺比不上母亲,青菜帮子又老大又大,吃起来硬邦邦的。他也不是细心的人,菜叶子没弄干净就封死包装好。塑料袋在冰箱里放了几天,打开来洗菜时,常有蛞蝓之类的东西爬出来。女儿吃饭时死活不肯往蔬菜盘子里伸筷子。
我和父亲之间缺少平等交流的习惯,不可能告诉他这些,每次启程时都要拉扯一番,我跟他说:“每次带那么多菜回去,吃一半烂一半,少带点”。
他急吼吼地喊道:“我一个人,吃得掉这么多菜吗?”“一个人”这三个字咬得又慢又重,说着眼眶就红了。
没办法,每次就任他摆布了。
母亲不在了,我不愿再去菜地,怕遇上那些和她相熟的师母,也怕看见她在菜地上方留下的空白。
父亲去菜地摘菜,我就打发女儿去陪同。
过完年回南昌那次,父亲往后备厢里塞了不少腊肉、煎鱼。铅灰的云层飘洒着雪籽和湿漉漉的雪瓣,车子都发动了,他忽然想起来,早晨去菜地忘了摘雪里蕻。
“腊肉炒新鲜的雪里蕻,下稀饭不晓得有多好。”他说着,当即冒雪往菜地疾走,不出四五米发梢上就挑起一片白亮的水灯笼。
再打发女儿去就不合适了,我撑开伞,跟了上去。
一路上却没有话,到了菜地,仍是如此。父亲埋头用剪刀剪雪里蕻,雪里蕻被霜冻埋了一整夜,叶片上结满晶亮的小冰凌。父亲手笨,不几下就被划破了,龟裂的皮肤渗出殷红的血蚯蚓。我要替他,他粗暴地一甩胳膊,“你哪里会!”埋头不再理我。
我僵在那给他打伞,细密的雪籽敲打在伞面上,一阵一阵地吵闹。
母亲走了差不多四年了,喜好旅行的父亲再没离开过县里一步。连南昌都不肯来一下。
他总说:“家里怎么可以关门吊锁没人?你妈妈回来怎么办。”
他的理由听上去很荒唐,一点也不像高中物理特级教师的言论;可正是这有悖现代科学观念的理由,让他一天也不愿在外面过夜。
父亲风雨无阻地坚持每天的功课,早晨去县城后山的公墓跟母亲汇报头一天的大事小情。母亲记挂的菜地也跟着沾光,青黄有序地延续至今。
四年过去,父亲种菜的手艺仍赶不上母亲,但每次在南昌吃从家里带来的蔬菜,我还是有种口齿生香的感觉。
并不仅仅因为,我确切地知道它们没有打过农药,也不是转基因物种。
在菜桌上发愣的瞬间,我看见父亲拎水去菜地的孤单身影,也看见了母亲在一片葱茏间与邻居谈笑劳作的情景。在我的幻觉里,她还是二零零八年之前的样子,丰满,健康,身体的线条沾满了金色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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