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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过大年散文
印象中,旧历之腊月,是为除夕与新春而准备的。腊月,诸多记忆无不与冰雪有关。说冰雪是腊月的衣饰,或说冰雪是腊月的容貌,于湖湘之地而言,不无道理。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没经历没有冰雪的腊月呢!腊月,冰雪之腊月,数九寒天,动时,北风呼啸,草枯木折。静时,山野银装素裹,无处不琼枝玉树。而蛇年的腊月,不像腊月。时间到了旧历年底二十三、四,白天,阳光依旧灿烂,气温高达二十七、八度,空中似乎难以闻到年味。早晨九点以后,一层夹衣,就可捂出一身汗来,人不敢曝露于外,阳光火辣,确有烫人之感。
没有炮仗不过年。如果不是烟花爆竹的渲染烘托,很难感觉时间已是大年三十。除却一些沸沸的震响,天空仍然太阳高照,与昨日没有明显的异同,凭感觉,明日,亦将如此,即使明日就是马年的新春。到底是年底,别人的心情不若蓑翁麻木,快活与希望,同时在他们的心里澎湃。
今年,炮仗似乎比往年这时候响得长些,密些。所有的动静,近处的,远处的,山里的,山外的,皆协着炮仗的声音而连缀起来,且又彼此引爆,彼此呼应,合成年之序曲。
年味,于火药香里,浓郁起来。不过,腊月三十过大年,对孩子之吸引,远不如前了。过大年,对他们能够带来的喜悦,甚至不如他们相互之间所过的一个极其平常的生日。
人生几十年,若白驹过隙。记得,那时,过大年,一般的孩子的期待,总是如此殷切。至少,进入旧历的腊月,每日就盼着,念着,板着指头,计数大年三十了。大年三十好啊!吃一顿白米饭,分享几块硬糖。如果那家的小孩,能够从父母祖父祖母那里讨要到一些零碎钱,买挂“千响”,那是莫大的奖赏,相当有面子,值得乡间村里炫耀。
点燃一支香,拆成编的炮仗为零散的一枚一枚。点着,或抛之空中,或掷入烂泥;或弃之水。那种闷响,以及随之而散的碎屑,水泡,其所掀起的喜悦,的确胜于其他游戏。烟雾起,兴尤浓;烟雾散,而兴未尽也!
谁的炮仗最响,谁把炮仗炸出最完美的效果,谁就是真的英雄,因此,谁都想把炮仗弄出董存瑞托起那个炸药包的威力。不过,也有做不得英雄的,英雄胆大,捂耳朵怕听响的,就做不了英雄。如是,炮仗总会在做不了英雄的人的脚边炸开,把人弄得魂飞魄散。
没有炮仗的小孩,也有特别的寻乐方式。把往日从练靶场,黄土里挖出的圆锥弹头,去其盖,淘出部分铅,用铁丝一头箍住弹身,一头紧钳铁钉,后于弹头淘空部分注入火柴头上之黑末。然后,于石头上敲击,其声不亚于炮仗之炸响矣!
还有更简单的,去竹林,找竹枝间类似竹节虫的东西,其形若迷你的纺锤,一枚一枚地摘来,投之于火,其响亦可震耳也。
那时,于垂髫稚子,于岁末年头,如若不能弄出几声震天骇地的声响,那就等同年没过,春节没来。更何况就是看伙伴放炮仗,也有无穷的乐趣,炮仗炸开浓烈的年味。至于挂大红灯笼,请门神,贴春联儿,诸如此类包涵的年味与新春气息,却要逊色得多。
蓑翁记不得蛇年的春节的情形了。而马年的春节,再过几时辰,就要带来。说实在的,迷漫于空气的阳光,不那么有年的滋味。
说除夕,乃人伦的除夕,不为过矣!如若,不是天气如此晴好,而若往年那样大雪纷飞,寒气逼人,那么,这除夕夜,将更凸现人意的温暖。
蓑翁,不是太会说话的,即使,说句奉承的话,祝福的话,都更难找到相应的词汇,表达衷肠。因此,蓑翁只有默默地无言,用最平凡的词语,问好,用淡淡的,借以真诚的笑意送出。
蓑翁喜欢每一个日子都是平常的随意的日子,不需某种特殊意义去引领,也不需要更多的物质化的东西,装饰生活的每一日。比如,今日,有这灿烂的阳光,还有什么不满足呢。阳光照处,诸物闲散,风拂而叶动,叶动我心亦动;日光里,水纹粼粼而泛,其波波折折明明暗暗,宛若妙年的女子被一声雎鸠唤醒的心思。
昨夜,我借星光环茅庐小踱,至后檐,一缕异香扑鼻。我懵懂,疑己于梦中,仰见穹空黛蓝,诸星如玉,荧荧光洁,俯视枝柯参差,斑驳游离。也许脂膏的清香吧!也许风鬟雾鬓过后的衣袂之气吧!我禁不住暗笑自己的荒唐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香味确确实实有的。
今日,朝暾涌窗,散金一般漏于卧榻。我起床披衣,不漱洗,趿鞋就转到茅庐后檐,清香犹存,只是比昨夜更纯了些,入鼻入腑,则有荡尘尘去、涤垢垢除之效。循香而觅,便知幽邃之香乃靠屋檐而立的那棵八月桂所发,撩开桂叶的遮掩,就看得到桂果,紫蓝的桂果,像将熟的葡萄一般通透,甚至更像挂在秀项香脖的玉坠儿。摘一、二枚,置于掌中,嗅了再嗅,其虽香,约有约无,但绝非桂花的清香,仔细搜索,嚄!确有桂花开了,三三两两朵儿的,有几簇,很谦卑的,略略的,像是初长成的女儿的眼神。腊月桂花开,稀罕的事儿,竟然让我遇着了,幸甚至哉!幸甚至哉!此乃好的兆头,我得往心里装上一个愿望,说不是经过马年的阳光雨水的孵化,也能开出很美的花儿,结成一串壮硕的果实呢!
至少于我,这桂花何尝不是“年”的模样呢,它的香又何尝不是“年”的味呢?其形使我目明,其香让我神清。
蓑翁内心里,并不希冀某一个特定的日子,拥有诸多例外的光鲜的东西。不需要人云亦云地用相同的格式书写生活片段。因此,与我而言,空气中的阳光之味,雨水之润,远胜过此刻弥漫空气中的硝烟火药的味道。我甚至希望没有任何干扰的景况里,仰目苍穹,用澄净的心思去弈漫天之星;我亦希望自己是一颗星,与诸星幽微的发光,织满天的璀璨。我不需要酒肴飘香的年夜饭,填充或者熏烧肠胃。其实,我对于芭蕾舞剧里的喜儿那段大年三十情形,却是歆慕不已:红色在欢快喜庆的舞蹈音乐中弥漫,雪花暖暖的飘着,这是仅有二斤白面,一根两尺长的红头绳的大年三十。爹的心是暖的,女儿的心是暖的,红红的色彩,演绎了人伦之纯美。
而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越是民俗的日子,心里更加空荡,我拿不出什么东西填充因贫乏而生成的凹陷。也许山里人烟越来越稀少之故吧!不是吗,守在柴扉边的小黑犬,几乎不知道如何吠叫了。我沿崎岖的山径,不无目的的游走。如果不是对面山脚刘老倌的吆喊,我不会朝他那形似将坍的瓦房走去。刘老倌年七秩有余了,背有些驼,他是很好的雕花匠,活儿做得挺精细的,我们这一带的老式家具,比如箱笼,花床,比如道观庙宇的罗汉菩萨,又如雕栏画栋,皆见其技之善。画鱼,猫见之,似闻其腥而欲扑之;画虎,牛马见,似闻其啸,不敢近而战战。
刘老倌的土墙瓦屋,因少翻修,略略有了一点破败的景象。其墙皆有雨水渗漏的痕迹。其家之前坪,几棵柿子树,叶儿掉光了,树上稀稀疏疏悬着柿子,红红的,像是小灯笼。“红彤彤的柿子,怎么不摘了,掉地上就坏了,怪可惜的!”我看到地上溃坏的柿子,又望着树上的柿子,既痛惜又眼馋。这样货色的柿子,在城里的超市,非寻常之价可以买到。“唉!没法子,人老了,不中用了,爬不了树!眼睁睁的望着好好的东西一个一个跌落,化归泥淖。”刘老倌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山上的油茶,栗子采摘亦不到十之一二。他一直不想儿子儿媳到广东打工的!一孙儿一孙女也随去,在那读书上学。老伴过世三年了,家里也就没有了一个说话的人。这不他也才从老伴的坟头转下来,他问老伴在那边好不好,在那边是否缺钱花,他答应老伴明年清明的时候多烧几叠纸钱给她。刘老倌这一年去老伴坟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很寂寞,正因为自己寂寞之甚,而想到老伴在那边寂寞尤甚,因此,他会不由自主的沿后山而上,到老伴坟头呆呆的立了一会,告诉老伴:家里一切都好,明年新春,他会带着儿子,孙儿孙女到坟头给她叩头拜年!腊月过小年前日,于刘老倌而言,是一个既沮丧又欣慰的日子,到集镇外甥家接了一个长途电话,儿孙们没法弄到火车票,加之还有一大半工钱没到手,今年还是回不了家!这使他很沮丧,不过听到孙子孙女仍显稚嫩的声音喊他爷爷,给他拜早年时,他的眼眶里欢喜的泪滚落下来。刘老倌把我当做最好的倾听者,其实我更愿意自他的喜悦得到一种心灵的滋养,他絮絮不断,似乎要把先前堵在心口的东西一咕噜全部倒出来。他告诉我:他可以从孙儿孙女电话那边传过来的声音,猜测他的孙儿孙女长的什么模样,长的有多高。刘老倌因为兴奋,略略沧桑的脸透出红光,他一手指着柿子树说:“孙儿要在家里,莫说这些树上的柿子,就是后山的栗子,早就一扫而光了!这鬼机灵,爬树不比孙猴子本领差,我那乖孙女虽是小二三岁,不过她骑在我肩上,也能摘到不少柿子,我要是还踮踮脚,恐怕这些树上的柿子剩不了几个!”刘老倌不停的比划,他的自豪感在他的言辞里沸腾着,冒出“蒸汽”来,我不认为其中有多少夸张的成分。“今年的除夕,我算是过了!有了儿孙们的问候与祝福,远比围一桌子丰盛美味佳肴更高兴更快乐!”我唯独从他这话里,听到了一丝不由衷的成分,除了无奈,又能如何呢?
“今早,我端着老伴的像,对她说了一会儿话,我告诉她,不是我骗她,而是儿孙们没有扯到火车票,明年春节儿孙们不能上坟头给她烧香叩头拜年了!”刘老倌声音有些哆嗦,话音里更多的是内疚,好像自己说了谎,惹了老伴空空的等待了很久,空空的欢喜了一场似的!蓑翁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如果对于我,有一个很好日子,这个日子有着可以预料的或者想象的大欢喜,而到了这个日子,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是怎样的悲哀呢!我拿不住中肯的词儿,安慰他,拂去他晴空里的那一丝阴云。“儿孙们日子过得好,就是就是我们做老的做大的最大的幸福,老的少的,大的小的,心中有一丝不变的情愫萦系着,这不是人生之最美么!”我在一种深刻的感触中,远近的爆竹声更密了,其声响不曾冲淡我的感触,反而是一种催化加深。刘老倌对于今年除夕无疑有了更为充分的准备,肉食点心之类,还熏焙了几十斤猪肉,七八只鸡鸭等等,准备让儿孙们节后带到广东。电视有关毒大米,地沟油,还有什么垃圾食品的报道,使他心不安,更担心孙儿孙女的饮食安全,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日常饮食都给他们准备得妥妥当当,都经过他的手亲自打理。要不然,他不会忍着腿疾、锥心的腰痛,披荆斩棘采摘油茶籽,看着瓶瓶罐罐装着二三十斤清亮的茶籽油,自己一两也舍不得吃,他知道这是最好的食用油,他留着给儿孙们。“两三年了,没有给孙儿孙女压岁钱了!”刘老倌似乎对孙儿孙女有莫大的亏欠,今儿他早早准备下两个大大的红包。
“现在呀,生活是好了?”他诘问我,我讪讪,口齿发出模糊的声响。“年,没有了年味,一家人隔着千里万里!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就是快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奢望!”
孙儿孙女承欢膝下,听孙儿孙女喊一声爷爷,满心欢喜。我想岔开这个话题,却找不到合适的内容,我明显的看见刘老倌眼角很润湿。刘老倌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顺手从香案取了水烟枪,在烟窝口堵了实实的土烟丝,空空的吮吸了几口,才意识没点火。
“你尝尝我拣的栗子!”刘老倌从纤维袋狠手抓了几把栗子塞到我怀里。“今年栗子好收成,果儿挂得满树,我就是身子骨不争气,弄不下来,只是拣了些鼠呀獾呀吃剩的,没搬走的!不过,还是拣了不少,我那乖孙女特喜欢,叫我帮她留着。”刘老倌转身从他的睡房,拿出一支木制玩具枪AK47,其大小与真枪AK47无异,制作精妙绝伦,要是兵士扛之于肩,握之于胸,也是英气逼人,威风凛凛,没有人认为那是假东西。我接过AK47,左右把玩,刘老倌很得意于他的作品,我也因此更加恭维他。他告诉我四十多年前,他为公社民兵营地做过一个《工农兵》木刻,那木刻里当兵的,手握武器就是AK47。刘老倌总是把“AK47”的发音发得很响亮,在他心目中,“AK47”比“hello”“bye-bye”之类的烂熟的洋文更高级,更值得炫耀。“AK47”阳春白雪是也,“hello”“bye-bye”下里巴人是也。他这里不缺制作果脯点心之类的食材,比如紫苏、菜薹、蒜子、生姜、萝卜、杨梅、酸李等等。早几年,老伴在世,家里一年四季不缺果脯点心,除夕守岁,一家人老老少少围住一炉火,老伴端出果脯点心,一碟一碟,一碟一样。这些果脯点心,莫说吃它,只闻其香其色,也能弄人涎津满满,溢而成流。昔日新春,小孩子单爱去刘家拜年,非它故,乃果脯点心之饵诱也!
阳光远远超过了明媚的极限,不能对着太阳望天。偶尔有风吹来,风中的味,显然被年熏了,夹杂了酒肴之香。刘老倌没有费心思准备年夜饭,一个人的年夜饭,有什么好准备的!他仅做了两三个清口的小菜,几两糯米酒。不过,萝卜炆肉,乃他一生来除夕年夜饭未曾烧过的一道菜,即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未曾少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除夕,一只猪头,竟然在他父辈的兄弟姊妹家的锅里轮流炖煮,虽是反复,萝卜还是沾着肉香,吃不到肉,却能吃到混杂着肉味的萝卜,年还算过得奢侈。
“哐当”一声,瓦片掉了下来。前檐出头的椽条,经太多的日嗮雨淋,朽了,没托住瓦片。虽是小惊骇,但不能不小心提防。刘老倌无奈,他本想儿子把这老房子拆了,就地盖一栋新砖瓦楼,儿子却一门心思打算到县城买房子。“唉!后人有后人的想法。”刘老倌于是讲到了城里的诸多不好!我认同他的观点。
离开刘老倌的屋舍,站在山脊。即将西沉的太阳,红彤彤的,像是挂在天际的大红灯笼。抬头望,天穹高高的,时有爆开的花团,明明灭灭。地面,有屋舍的地方,皆有火光,随啪啪的声浪飞溅。刘老倌同样也点了爆竹,他开始一个人年夜饭了!山上的风,微微的;晕晕的红,匀在山林。放怀呼吸,或许意识的作用,我闻到了刘老倌家萝卜炆肉的香味。明年之今日,会是怎样的情况呢?刘老倌微曲的身子,是不是驮着他的孙女摘柿子?他的孙子是不是端着AK47屋前屋后寻找“敌人”,嘴里嘎嘎的叫着,射去一串愤怒的“子弹”!他的儿子是不是爬在屋顶,添瓦捡漏!儿媳是不是在灶头做着丰盛的年夜饭呢?我想会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
春晚,似乎没有更好的方式或套路,吸引人的眼球,纯粹的东西,倒是越来越少。花哨,只是展示的技术,而技术非有人之性情黏合剂,能够用最内心的东西,呈现人最朴素的需要。非民俗,伪民俗,所嫁接是什么呢?糊弄,成为更直接的手段,考验着受众的智商。传统,在扭曲的声音和光影中,似乎在呻吟。虚虚的色彩,歇斯底里的喊叫,伪民俗的披衣,掩饰了商业的冲动,所谓的和谐,都只是用技术在制造。
总之,春晚是是花花绿绿的,声音和色彩的杂烩。那些言不由衷的祝福,只是一种情绪的被动,而非自然的流露。所有的人,似乎都只是遵从着一种指令,而略显疲惫,竭尽心力的去完成一项任务。丝丝不苟,而丝丝苟。放光的只是肌肤或脸上所涂之粉,而非心情。没有风格,成为风格。蓑翁,似乎更喜欢维也纳的新春音乐会,其用一贯的风格,相同的形式,表达了春天的祝福。纯粹的音乐,乃春天的风一般。虽然,其大多为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之类,虽然她一支跟从着传统,没有迷离的色彩,没有花里胡哨的形式,但它堪称视听的盛宴。它会与人共鸣,给人以真实的喜悦。
对于国人围看的春晚,如果,剔除了那些装饰性的东西,剩下的会是什么呢?我寻思:春晚于刘老倌正如春晚于我。热闹或者其中泛泛的喜庆,于我们没有多大关联。
时下,美丽的外衣,的确,如童话中皇帝的新装,其实什么也没有,甚至躯壳也没有,只有阿谀奉承者,华丽的辞藻。
鄙野,还是用很传统的方式,布置着对农历新年的等待。蓑翁,也只有在这样的日子,才有可能,看到曾经熟悉的脸,听到曾经熟悉的声音。
如果,在这除夕,天下人的除夕,爆竹烟花之烁光中,每个人都是一张张幸福欢悦的脸,何须那些虚华之物装饰这除夕的风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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