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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父亲散文
一
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高大过,我觉得他对我也一直是不满居多,但他很少板着面孔,喋喋不休地训斥和倾吐。有时我就想,真如俗语所云,不是冤家不聚头吗?似乎只是碍于有了一层父子关系,才得以让我们能坐在一起,即便很多时候,只是默默相对。
在一处背靠西北、面朝东南的应该是五间砖瓦房,房屋不是很新,但很整洁利落。院子不大,可是各种物件安排得井然有序,院墙由整齐的木栅栏围就,环境清幽别致。我的父亲就在这个院子里悠闲地做着什么,就我的感觉,他是知道我的存在的,也能感觉到我在看着他。但是,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忙碌了半天,他慢慢走向屋门,一副很淡定的样子,始终给我一个他的背影。这就是我最后的父亲,我其实很清楚,这个是父亲与我最后的告别,即使我还能时时感觉到他的存在,但从此将永不相见……
这是父亲去世后,我第三次梦到的父亲,也是至今最后一次,很真切。和前两次一样,现实和梦境几乎没有距离,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触摸到父亲花白稀疏的头发。
一九九七年底,县里要拓宽东大街。这样一来,我家就有两间南房及大门、厕所在拆迁范围内,县里以及城建局出台了实施方案,而且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搬迁,县里会给许多优惠政策云云。各种规定、办法、协议具体而明确。搬迁很顺利,也很迅速,但等到需要兑现补偿款的时候,好像出了一些状况,原来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条款因时过境迁而变得很无奈和刺眼。父亲只能“蹲守”,即使他也知道守株待兔的方式有多么的笨,但似乎他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从大伏天开始,父亲便满脸通红、愁云一片地去城建局找人结算,一直找到秋凉才得到最后的结果。当他抱着好几万人民币去银行转存的时候,似乎所有的劳顿、委屈和不快都在瞬时烟消云散。一辈子因经济的拮据而烦恼着的父亲,想来一下子见到那么多钱,是多么的兴奋和激动啊!
过年以后,就听母亲说,父亲的喉咙感觉不舒服,估计是上火了。我也认为他大伏天跑出跑进,着急上火,结算后又大喜过望,身体哪能不出点问题。又过了几个月,症状还是不见好转,在征得父亲的同意后,我和大哥带他到山西省第二人民医院检查,主要是想给他做一次全面的体检,还没有来得及做全面检查,那个坐诊的专家就建议先做个胃镜,并对发病的部位做切片化验。
等结果出来,医生告诉我们:“不会有错,是癌。”我和大哥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会呢,健健康康的父亲怎么会是癌症呢?我们的父亲怎么会得癌症啊?
二
甚至到现在,回想起来,我和父亲都隔着一层生疏,于我而言,是一种敬畏带来的不解和疏离。父亲在五十二岁的时候,提前退休,目的就是让二哥接他的班,好让二哥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那次接班可能是最后一次享受国家类乎世袭制的政策。那时我家刚刚从乡下搬来县城,三天两头的租房、搬家,一家六七口人,居住在两间土坯房内,拮据的经济和住房一样拮据。不久父亲单位分给几间宿舍,院子也相对宽敞一些,随着住宿条件的改善,身体很好的父亲就再也闲不住了。当时已经八十年代末期,街上练摊做买卖的像春天的草一样遍地都是。
父亲一直念叨着:“应该找个事干干。”但他终究没有下得狠心,等到单位住房改革,我家居住的单位宿舍,要面向本单位在职职工公开拍卖。我家人口多,二哥瞅准了大小十一间房屋的一串院落,并最终以一万五千二百元的最高价拍到手,此时父亲才真正感到肩头的重压。也许这么多年,父亲面对九个子女,他根本来不及仔细规划和考量,孩子们就在不知不觉中一个追着一个地长大了。我觉得他在有关儿女的成长和吃喝拉撒方面,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代给了我的母亲。他应该是在懵懵懂懂中,就很恍惚地承担起当父亲的责任。
想要从县城立足,买房是必然的,可八十年代末期的一万五千元,不是个小数目,当时人们对“万元户”是仰视着的。那时家里没有积蓄,二哥刚刚成家,三哥在父亲单位干临时工,工资很少。我刚刚从学校毕业,在所乡镇中学教书,五弟六弟跟着我在学校读书,三妹在县城高中上学。把家里所有人的所有钱死命抠出来,放到一起;向所有能张嘴和不能张嘴的亲戚朋友都张嘴相借,依旧和那个数字差很大一截距离。好在是本单位出售给自己职工的房屋,可以分期付款,这样才得以有了点缓冲和喘息的余地。
父亲明显更沉默了,几毛钱的劣质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有时早晨咳嗽起来惊天动地,泪眼婆娑……
最后父亲在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了蒸荞面灌肠的方法,再三考虑觉得是个不错的买卖,于是全家人就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蒸灌肠没有太大的成本,也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一做就成。只是制作的过程很繁琐,也很辛苦,基本每天都是追着太阳忙碌着。因为买的是本年的新荞麦,而且颗粒饱满,所以蒸出来的灌肠味正、有劲道、很新鲜。家里人试着吃吃,都觉得比街上的好吃多了。
于是母亲找来两个筐,里面放好蒸好的灌肠以及油盐酱醋、芥末等调料,收拾利落后,让父亲挑着去街上卖。父亲只是蹲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吸烟,母亲再三催促。只见父亲狠狠心,死命扔掉手中的烟屁股,把扁担放到肩头,刚迈出一步就把扁担放到筐上,仿佛担子有千钧一般,如此反复三次。是啊!在小小的县城生活大半辈子,大多熟人,工作几十年再返回头来练摊卖灌肠,在当时这个脸面真抹不开啊!但他最终还是挑着那担灌肠走出了大门,并且摆在了街头。
对父亲来说,这是很艰难的一步。之后父亲介入角色的速度还是很快的,没有几天他就能很老到地招呼客人坐在简易长桌前,很熟练地为客人打好灌肠,问清楚客人口味轻重,适量加减调料。有时父亲中午回家吃饭,要我去帮助照顾一下生意。我蹲在摊子边很少抬头看街上的人,经常在去之前,总是带本杂志什么的,一直没有主动招呼过客人,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味。其实带着一本书,是想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清高来,一本杂志是挡箭牌,也是遮羞布。现在想想,靠劳动和汗水挣钱吃饭,光明正大,咋会有偷了人家东西一样的羞耻感呢?
父亲每天忙碌着,看得出似乎生活得很充实也很享受。一家子谁有空,谁上手帮忙。第二年父亲和二哥直接到荞麦高产地寿阳县购回一万斤优质荞麦,父亲好像忘记了一路的辛苦和颠簸,看着满屋一麻袋、一麻袋荞麦,笑盈盈地和我说:“只要把这屋麻袋腾空了,我家的外欠就都还清了。”
由于我家的灌肠严把荞麦的质量关,而且在制作过程中一丝不苟,不偷工减料,不久就赢得顾客的认可和好评。好多爱吃灌肠的人,会寻着父亲的摊位而来。这样,父亲好像更满足了,甚至很得意的样子。但是在无休无止的忙碌过程中,很明显,父亲的头发越来越变得灰白、稀疏。
三
我和大哥商议,患癌症的事要不要告诉父亲?如果瞒恐怕很难,我们最后决定还是暂时不告诉他。带着点希冀,我和大哥跑到专门治疗肿瘤的三院去做进一步诊断。他们看了所有的资料、病历后说:“可以确诊,食道癌。”医生冰冷而不容置疑的话,彻底打碎了我们心中仅存的一丝幻想。
当我们收拾好东西,领着父亲去了“三院”治疗,父亲就什么都清楚了。从外表看,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恐惧来,而是很平静地对我们说:“我不想做手术,就保守治疗吧。”如果让我现在重新选择的话,我可能会力主让父亲手术的。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所谓的保守治疗,其实和放弃治疗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特别那个化疗,我看到的是父亲入院时身体还是那么的壮实,随着一次次的烤电,父亲一天天变得消瘦和衰弱,等到一个疗程结束,父亲的体质已经很差了。我一直觉得化疗没有控制住癌细胞的生长,而是大量杀死了健康的细胞,健康的细胞似乎比癌细胞要脆弱很多。就那样把大把大把的钱交进收费处,换来的是父亲日益衰竭瘦弱的病体。后来我就经常想,天底下所有的医生中,治疗癌症病人的医生应该是最好当的,反正治好了是医术高明,治不好是理所应当,在那样的医院是不会有医疗事故一说的。
一九九九年五月,父亲治疗完一个疗程出院。大哥开着车,父亲斜躺在我的身上,等到车驶入太谷和榆社交界的山区,他告诉大哥把车开慢点,他让我把他移到车窗前,并让我把窗玻璃摇下来,之后便仰面躺在后座上,定定地看着车外的山峦。五月,起伏连绵的山岭,已经到处点缀着绿意,疲倦的父亲一直紧盯着车窗外旋转着、后退着的山峰绿野,以及湛蓝的天空和柔和的日光出神。我开始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此时我才明白,静默的父亲是在极度留恋着这个世界,留恋着车窗外的一草一木和天空悠闲的白云。似乎他已经知道一生中无数次走过的山路,以及路边熟悉的山水将成为自己最后的注视。大哥好像也懂得父亲,车开得很慢、很慢……
细细想来,人生其实很奇怪,父亲忙忙碌碌几十年,特别最近几年,红火的卖灌肠生意让他很满足。在他的操劳下,只几年时间便还清了外欠和贷款,我和三妹、五弟、六弟相继成家,按说是他应该颐养天年,尽享天伦的时候。可昨天还健健康康的父亲,今天就奄奄一息,这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事情。父亲和平常一样,很少诉说,也很少给我们表现出痛苦的神情,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回到家中,他都表现得很平静的样子。一有空,我就坐在他的床头,他或躺或坐,默默相对。这个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似乎像我们这样的父子,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直至今天我才深深地明白,父亲是那么的隐忍和坚强。
四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那么一次,大概在我八、九岁左右,因为家里人口多,于是决定在农村老家住房左侧续建两间房屋。好像当时村干部不想让建,而母亲他们据理力争赌气非要修建不可。当时的农村,起房盖屋大多邻里互助,主家只需烟酒茶饭侍候,现在还能想到当时那种一家有事全村帮忙的热闹劲。可我家当时因为村里有异议,加之父亲一直在县城上班,又不善于和村干部拉关系、套近乎,村里也没有特别近的本家,因此当时两间房的续建工程全部由家里人自己完成。
这样一来,父亲就只能骑着自行车家里县城两头跑。我记得有一天快晌午的时候,父亲在砌墙,母亲在运料,我好像对父亲崭新的自行车特感兴趣,摸摸这儿,扭扭那儿,最终把气门嘴扭脱,一声长啸吓我一大跳。等再扭好,总觉得那儿少了点什么。等到父亲着急着要回城里上班,哪里也找不到气门芯时,仿佛他自己变成了“气门芯”。他的火气是史无前例也是空前绝后的,他的巴掌不打别处,就认定了我的后脑勺。我在前面跑着哭着,他在后面紧跟着不停地打着,那种狠劲让我终身难忘,而那种疼痛已经远远超出肉体的范畴。也许,我和父亲的隔膜和无语就是从那一次开始的。
父亲对我的学习还是一直关注的,每每听到老师们反映我上课不好好听讲,不是看小说,就是画画,他就会训斥半天,但是过后我依旧我行我素。上课时候,最让老师们头疼的是在课堂上为他们画素描。有一次,没防备,地理老师已经站在我的身旁,挥起的巴掌还没落下,看清为他画的画像,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再后来,父亲似乎对我的所作所为默认了一般,居然从县城他熟悉的搞彩画的朋友那里,为我借到一本绘画透视的书,是本学习绘画的入门教材。事实上,画画就是觉得好玩,如果真要去深究绘画的奥妙,是不可能的。不过那本书在我的手里保存了好几年,直到读高中的时候,父亲才把那本书还给人家。
我是在上高中以后才突击学习的。等到我被大学录取,上学走的那天中午,父亲和大哥为我送行。父亲说:“你也成大人了,咱喝点酒吧!”但不知为什么,那杯酒我最终也没有端起来。在沉默中吃完饭,在沉默中父亲和大哥目送我走上吐着白烟的火车。
应该是从高中时候开始,父亲头发长了就会让我给他理发。后来每每看到他日渐稀疏而花白的头发,在沉默中心头经常会泛起一丝的酸楚。等到我也做了父亲,似乎更能体味到父亲的无奈和无助。父亲很少提及他自己的事,那次是我结婚不久,父亲喝醉了,我似乎和他说起我们兄弟姐妹多,这样大人孩子都遭罪的观点。他深不以为然,于是他说道:“虽然我没有能给你们更多的好日子,好也罢,歹也罢,最起码你们一直有父母陪伴着。像我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三岁没有了父亲。我想知道,可我不知道,我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啊……”
五
父亲是极普通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他也不是很坚强。但从发现癌症到去世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从来没有给我们提出过分的要求,也没有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情绪暴躁、激动和骂人,他一直表现得很平静的样子,直到无法下咽一碗稀饭和其他流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也是如此。我们给他弄好饭,给他端到床前,最多只是很无奈地摇摇头,摆摆手。而我们看着皮包骨头的父亲,只能背着他暗暗落泪。
父亲走了,他走得很平静,也很安详。他没有给我们说很多的话,似乎把一切的一切都打包在他瘦弱的身体内自己承受,然后平静地离开了我们。
出殡的那天,我们兄妹直冲云霄的哭声,把父亲送出村外的荒郊,很快在名叫背沟的那块土地上,父亲变成了一堆刺眼的坟丘。
父亲去世后不久,在一个骤雨将至的日子,黑沉沉的天空似乎已经让人闻到了暴雨的气息。我听到父亲来自院墙外的喊声:“要下雨了,把水道拨通。”我打了个寒噤,惊醒,似乎父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旋。我的院子不存在出不了水的问题,老院地处半坡中,更没有水患之虞。躺在床上想想,我似乎明白了,在父亲坟头的后面高处有条排水沟,排水沟被坡上风化掉下来的土堵住,下大雨的时候,洪水就会溢出,冲向父亲的坟头……
于是每到清明节的上午,我便会到父亲的坟头把带的祭品轻轻放到石桌上,然后点燃两支香烟,一支放到坟头,一支自己侧身盘坐在坟前一动也不动抽着,一如父亲病着的时候坐在他的床头。等到父亲坟头上的香烟燃尽,于是站起身扛着铁锹默默走向上面那条水渠。
坟头烧化的纸钱舞动,青烟袅袅,父亲在那个世界可曾收到?我能真切感觉到父亲在离我渐渐远去,这是一种无法逆转的分别。
再望一望那座低矮的土坟,心里念着:如果真的能有来世,父亲,让我再做一次您的儿子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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