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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星光散文
年少时,我相信有关死亡的美丽传说。奶奶的死,像个动人的童话故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相信她是被爷爷接走的。爷爷住在槐树上,守在门外看着奶奶。
六岁的光景,我时常从自家门里出来,穿过弄堂到老屋。老屋是座典型的江南古民居,有马头墙,有天井,还有厢房,里面住了许多人,西边住杨爷爷一家,我们住东边。奶奶住在前厢房,听到她的呻吟,我停住脚步朝里看。她的手伸向我,指间捏块苹果。我爬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接着。她喊人,想再要块苹果。那人回她:不要吃了,谁让你给别人的。这是我唯一能记住的奶孙间的交流。
那年春天,大门外的槐树苏醒了。它干枯的枝干上重又绽出绿色的叶子,这让村人很讶异。槐树,是爷爷种的。他逃荒到安徽,省吃俭用跟人合伙买个旧屋。他种棵槐树,不久他死了。至于爷爷的死,父亲从来不提,母亲偶尔说起,一脸怨恨。那时,爷爷膝生毒疮,无法下地劳动。队长吩咐,食堂不得给他打饭。爷爷,饥饿难捱,心生悲愤,上吊了。那年,父亲六岁。而在那年春天,奶奶似乎疯了。她成天坐在天井里,神色安静,好像一幅沉闷的油画。一个傍晚,她开始不住的呼唤爷爷的名字。母亲曾说,你奶奶喊起来,没有人敢呆在家里。大伯母害怕,到村头小庙去问,庙里人说,老太太看见了树上的魂魄。
大伯母回到家,在槐树下烧纸驱邪。此法无效,奶奶还是不停地喊。有一次,我在老屋里玩。奶奶突然扯着嗓子喊,大伯母让人把门关上。我抬头瞅奶奶的脸,瘦长,干瘪。她昂头,面朝屋顶的幽暗处,我似乎听到奶奶在跟躲在那里的人对话。她的言辞无法辨别,跟母亲哄我睡觉的哼唱有几分相似。我相信,爷爷的魂魄重返老屋,端坐在梁柱上,跟奶奶话家常,聊心事。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随大伯母一声嘶喊,我看见母亲冲出去。奶奶死了。灵堂里,大姑、小姑、大伯母、堂姐、表姐,还有些我无法回忆起的人,齐刷刷嚎啕大哭。老屋挤满了人,棺材停在中间。门外,槐花满树,白如雪。大伯母扑到槐树下,抢天哭地。送奶奶上山那天,我头披白孝帐,穿过村庄,穿过村后槐花浓密的小径。我并不悲伤,四下里看,感觉爷爷住在每一株槐树里,我还想,从此,爷爷不孤单。
这个童话被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撕碎。我躺在院子里的凉床上,腿受伤,裹着石膏及厚厚的纱布。母亲明显带着怒火,她嘀嘀咕咕说,让你不要到处野,你不信,这下要是成了瘸子,我把你扔到后山的塘里。我躺着不动,仿佛觉得周遭的草木深处会伸出一只手,随时把我领走。母亲拿把蒲扇在我左右扑打,嘴里说起我未曾听闻的往事。黑子,是她儿时的伙伴,玩火把腿烧残了。后来,他躺在椅子上,成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十二岁那年,他父亲在门外跟他继母商量,怎么弄死他。黑子听到,隔着墙大声喊:爸爸,你留我吧,我长大给你看门。一段时间后的某个夜晚,黑子父亲对着他说:走,带你串门去。他给他穿上大大的棉袄,腰间系上绳子。黑子趴在他父亲的背上,走入茫茫的夜色里。母亲说,黑子跟她一个年纪。她还说,她特怕黑子的父亲,黑子死后,她每次都跑着经过他的家。
我问母亲:黑子怎么了?生病死了吗?我那刻特好奇,我甚至把自己跟黑子重叠在一起,想象着他残疾的腿及空洞吓人的眼神。要是我残疾了,我是不是也会死?母亲说,黑子的父亲在大棉袄里塞满石头,将他扔入村后的池塘里。
我听完,沉默,想象着自己被扔入漆黑沉寂的池塘。像什么呢?一团黑牛粪,“啪”一声落入水中,激起大大的水花。一会儿,水面安静了,但在黑暗深处,可能会有气泡从水面冒出,不过,没有人看的见。水里的鱼儿,以为是好吃的食物来了,纷纷游过去,围着水下的黑子。黑子在水里,会不会想什么或者看到什么?我想象自己在水下的样子,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要是我,我肯定会喊:爸爸,爸爸。但爸爸听不见,此时他正背着手,往回走。夏日的夜空里闪烁着星光,我沉默着,沉默着。母亲依然喋喋不休,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许久,我轻声问母亲,黑子真是被他爸爸扔到塘里的?母亲嗓门大了,我还哄你!后来公安还来查了很多次。
我蜷缩着小小的身体,不敢看天。受伤的腿麻麻地疼痛,仿佛一群细小的虫子在缓慢撕咬我的肉,它们一直爬,爬到我心里,跳动纷飞。眼泪顺着脸颊滚到竹床上,我感觉我要死了,等这些虫子啃完我受伤的腿,我无法奔跑,无法走路,父亲会把我投到池塘里,在那里,我会跟黑子会面。夜空下,老屋静默,一片漆黑。我想起奶奶,那个属于她的童话篇章在星光里晃动起来,一片片碎裂开,她真的是被爷爷接走的吗?母亲唤我的名字,我闭上眼,装作没听见。她起身抱我到床上,边走边嘀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在那些无法行走的日子里,我害怕父母单独在一起,她们在厨房里说话,我吵着要喝水,然后坐在一边直到他们出门各干各的活。他们在隔壁房间睡觉,我把耳朵贴墙上在他们的话语里找寻关于塘的字眼。那个夏天,仿佛被谁下了魔咒,漫长而艰难。我动不动就想下床走路,甚至抢着帮父母干些手头活。母亲见了会骂我,父亲也会。
我终于能走路了。秋天的风凉凉的,我喊了几个小伙伴去看塘。小鸟沿着水面飞翔,丢下一声啁啾。我远远看见外公在塘的对面放牛,我放开嗓门喊他,他答应着叫我别乱动,小心腿伤。我绕过小径,走到外公身边。夕阳里,他戴一顶草帽,眯着眼看我。回家的路上,外公让我骑上牛背,他走在旁边。我跟外公说起黑子,他愤恨地说,黑子的爸爸太坏了。那个傍晚,温暖而芬芳。外公送我回家家里,叮嘱母亲不准打孩子,贪玩点,不碍事。
二十年后的一个傍晚,同样,秋风微凉。我去镇上看望一个老人,八十四岁。他斜靠在门前的树上,眼神安定地近似虚无,我无法猜测他在想什么。一个月前,他跟大儿子的闲谈之语传到了大儿媳的耳中,大儿媳发了威,喊回所有兄弟姐妹,辱骂、逼迫、诅咒,老人如不谙世事的孩子,坐在椅子上颤抖。大儿子,数落他当年的种种不好,凡尘生活,当年的一句话,一次言谈、甚至一个眼神,都成为撕毁亲情的理据。他说:我要是你,今晚就上吊死去。老人仰天长叹,走出去。大儿媳冲上去跟他撕。八十四岁的他,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他被大儿子撵了。在二女儿家,他一住数月。他害怕别人问,还在这里啊?他时刻惦记屋后山林里放着的寿材,他想着能将其挪到风雨无碍的猪圈里,大儿子拒绝。
我走到他的身边,唤一声,外公。他看我,轻声说:坐过来。我低头不说话,害怕他看见我的眼泪。我在镇上吃过晚饭,直到外公上床睡觉,我骑车回家。跟曾经多么相似的夜晚,星光灿烂。风吹过,草木沙沙响。那些蛰伏在暗夜里的手好像一直在,一直在,从未消失。想到我答应过母亲早点回家,我使劲踩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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