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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来的晚年散文
顺大娘安静地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三月的阳光软塌塌的从背后斑驳的砖墙上滑下来,薄薄的笼罩了她全白的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落在台阶上的一件灰扑扑的旧衣服。凹陷的眼睛半眯着,侧耳倾听着院门外胡同里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对门老汉拖拖踏踏的脚步伴着吐痰声,小孙子欢快的吧嗒吧嗒的跑,谁家媳妇哒哒的高跟鞋敲击砖铺的地面。不时有门被推动的错觉,她便睁了茫然的眼张望,仿佛她是等谁在接她离开。这是她白天生活的一部分,这一部分还是靠暖和的阳光,拐棍和攒了一冬的的力气才慢慢开拓出来的新领域,而她大部分的晚年,被安放在昏暗的老屋铺了被褥的炕上。
而这,是她多出来的晚年,因为十年前,她被疾病判了死刑,罪名就是肺癌。
那时,她还是拽了小脚家里地里忙碌的小老太太,住在属于她和老头子的老屋里。在实在无法忍受的频繁的发烧,憋闷之后,才从箱子底下取出老头放羊积攒的几张钞票,央求儿子带着去县医院检查。结果是:高度疑似肺癌,最好去大医院确定一下。
儿女们短暂的难过便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这年月,癌似乎成了在生活中游走的梦魇,和70多岁的老人狭路相逢倒也不那么突兀。既然高度怀疑,不妨四舍五入,顺其自然。某个闪过头脑中的去大医院确诊一下的建议,立刻被和高昂的费用绑定,在哥几个的沉默里弹回肚子,诺诺的改口;既然县医院说是,再去市里重新花一遍钱又有啥必要呢。好奇心都有,但那需要付出代价……老太太沉默一会便发了话,我不看了,死就死了,我不想把孩子们害得苦哈哈的。
然而,医生预言中的,几个月之后的人生最后的隆重谢幕却并没有如约而至,仿佛死神暂时忘了这点子事。老太太倒也慢慢习惯了断断续续的发烧和憋闷,疼痛,实在不行就在诊所拿点药,或输两天液,缓解她无奈等待的焦灼。
等待中,时间又过了一年,老太太仍然没有动身的意思,倒是出门打短工的结实的老头子却在回家途中一跤摔断了胯骨。照例是在日益剧烈的呻吟里,不得已被送到医院又拉了回来;如果没条件,花巨资做手术是没必要了,岁数大了,况且还有手术失败的危险。倒不如回家静养吧,某个医生随口一句话迅速而精准的被捕捉到,让黯然回家的子女多了些释然。老太太倒日益矍铄起来,她不再每天准备收拾行李踏上征程,而是打起精神,颠了小脚里里外外的忙乎,全力伺候起老头子来。我不能死,老头子从小没了爸妈,一辈子没享过福,我不看着他,谁看着他。她怜爱地看着瘫痪在床的他。
转眼又是两年,生活被禁锢到三尺炕头的老头子,这个沉默能干了一辈子的老实人,用每日的嚎叫和呻吟发泄着模糊的愤怒,孩子们似乎也没有探究他突然暴躁的好奇,在度过了每天烦躁的撕掉手头任何摸到的东西的几个月疯癫时期,终于等不及老太太,一个人上了路。
老太太这时才抽出心思想到自己的病。死刑已被判几年,并没上诉,却迟迟不被执行。似乎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等着那一刻,那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但老儿子家拆掉老人老屋盖新房的计划却再也不能拖延搁置——房子是儿子结婚的筹码,儿子的婚事是远比无处安放的晚年要更迫切隆重的事。
房子盖好后,她被暂时安置进院门处放杂物的小门房里——农村老人们的晚年,大都是和弃置的农具,旧物一同在角落里发着霉。而此时她也日益衰落,竟然开始吐血。她虽然日日抱怨活得艰难,却也忍不住央求儿子带她又去看了一次,这次结论:肺结核。
这次命运的改判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惊喜,虽然治疗这病的药有些都是免费的,但没有谁费心去打听那个臆想中复杂的程序,家里两个儿子年事已高,不大识字,晚辈各自忙碌,无暇顾及。倒是这个新的病让儿孙们更加避之唯恐不及。蜗居的小门房因为是新房,儿媳是不允许生炉火做饭的,小门房也有小门房的体面,免得到时遭新媳妇嫌弃。老太太努力无声无息地幽居在小门房里,安静得仿佛一件废弃的旧家具。被不定时送来的饭,放在小床边装粮食的洋灰柜子上,那是她专门的碗筷。有时饭菜很快变凉,儿媳又出门打工,她不得不拖了拐杖慢慢挪到不嫌弃她的邻居老夫妇那热一下,才能下咽。
老太太这多出来的晚年,最终又搬去了大儿子的老房子,代价是其他子女每人每年给他照顾费若干。鳏居的大儿子,在孩子一家搬去外地后,就独自生活,60岁前,他再婚的憧憬彻底破灭。之后的他似乎又重新焕发了青春,几个兄弟给的几千块钱让他更加频繁地制造着更多的绯闻。老太太守着儿子每天不定时的两顿饭,熬着她没有尽头的晚年。
老屋子阴暗潮湿,整个冬天她都坐在炕上,看微弱的阳光爬上凹凸不平的墙面,又慢慢蹒跚地退出去,晚上,厌烦了那台小电视唯一一个频道的不尽的广告,就盯着屋顶裸露的椽子看,闭着眼睛也知道,哪一块熏得发黄,哪一块已经破损,哪一块住着飞蛾。迷迷糊糊里,她有时会看到守寡的小脚的妈妈,抱怨她闹日本人时,听到招呼,只拖了头下枕着的布包和小妹就跑,顾不上十三四岁的她。以致被早早送到远亲的老头子家当童养媳。有时会听到老头子高声的呻吟,看到孙子苦了一张脸,任她怎么叫也不答应。她向他们诉说浑身的疼痛,不时咳血,心里总有一团火炙烤,喝药却没有热水。直到在打麻将晚归的儿子推门声里惊醒,便安静地闭了嘴。在儿子很快响起的鼾声里等待天明。
儿子的某些传闻她也有耳闻,但她连同他对她的漠视一同只抱怨给偶尔到这家里串门的人听,她已不敢和儿子短兵相接。而听众大抵会打断她的絮絮叨叨,叫她看看比她要艰难的其他老年。有吃有住就是造化了,她便若有所思地认同。她仿佛长在炕头的一团秋天的草,屋子枯萎着。但她在他的偶尔白天莫名的失踪,晚上偶尔的夜不归宿里忐忑又焦虑,仿佛回到母子青春期更年期碰撞的记忆里。身体的朽败和矍铄的精神便是晚年最大矛盾的制造者。现在,她的腿只能长在眼睛里,一路跟了他出门。愤怒长在臆想里,一路循迹而去,大骂那个传闻里勾引她儿子的女人。你说,我咋就不死呢?她询问每一个遇到的人。
而她突然病情加重,却是因为夜里连续摸索着去村外给死去的大儿媳烧纸打点。儿子感冒发烧连日不退,她和邻居老太絮叨,多可怜,我儿子一个人躺床上输液,输完还要自己拔针,我怎么不死,一点也帮不上他。她偷偷挪着去给儿子看了香,说是死去的儿媳惩罚他的荒唐,三天的夜色中的打点奔波让她发烧晕厥。好起来的儿子照例去别处消磨晚上的时光,烧得晕乎乎的老太太觉得自己真的要走了,喊也喊不出声,头脑倒还清醒,她摸索着从柜子里拿出准备好的装老衣服自己穿上,结婚时娘家穷,只给了个夹袄,走时一定要穿得体面些,穿戴整齐的老太太安静地等老头子来接她,恍惚中一同上了路,沿途混乱的人群,突然有人拉她,惊醒,原来是晚归的儿子惊恐的脸:你要吓死我啊。那张脸因为惊惧而变形,赶紧脱了。明天我给你把这两个月低保支出来,输两天液吧。
老太太又一次从踏向那个世界的路上被遣返回来,春光开始明媚,她甚至又能摸索着到房前屋后走走。她仍然担心彻夜不归的重新焕发青春的大儿子在门口半夜的张望。她心疼整天奔波出苦力的老儿子回家吃不上现成饭,而一步步挪过去窥探。她替城里的儿子着急还不完的房贷而节省下每一分钱,虽然她的问话和担心被所有人忽视。
儿女们仍然随时准备着从她看不到的四面八方冒出来,体面悲伤地完成她人生最后的盛事,而她仍然活在多出来的,无处安放的无尽头的晚年里,和许许多多农村的老年人一样,在破败的老屋,在敞亮宽阔的大院子的小偏房里,活在自己一个人安静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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