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巧手散文

时间:2022-10-06 11:37:21 短篇散文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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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巧手散文

  一、舅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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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收后,母亲开始为我们准备过冬的鞋。母亲积攒了足够的布片和棉絮,甚至还扯了一尺灯芯绒的新布做鞋面。现在母亲唯—欠缺的,就是一个鞋样了。

  母亲撮一碗黄豆,用围腰白子兜了,提在手里,我们翻过后山,到舅婆家去。舅婆正在门前梳头。舅婆把一头白发一根不剩地理到脑后,一手捏住,一手绾成个小小的髻,再拿一根铜簪子穿了,最后用一块青布头巾紧紧地勒住头。舅婆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老太婆。

  两人似乎摆得投机,母亲把凳子往前靠了靠。母亲和舅婆额头碰额头,说起悄悄话来。其实屋子里除了母亲和舅婆,就只有我,她们说悄悄话,不是故意要瞒我吗?我很是不满,把头凑过去,偏要听她们说。她们却突然身子往后一仰,开怀大笑起来。

  我感到莫名其妙,又觉得无趣,就要走开。舅婆却捉住我,把我脚上的鞋子脱掉。然后她叉开拇指和食指,在我脚板心量起来。一卡零一跪,一卡零两跪,嗬,这孩子脚可真大!好啊好啊,脚大好啊,脚大江山稳!舅婆的手指瘦得像竹节,而且冰凉,划拉得我的脚板心痒痒的。我挣扎着,咯咯地笑。

  舅婆却不放。拿着我的脚,翻来覆去地看。好,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脚瘦长,还大,我得给你剪一双“左右底”。母亲一听剪“左右底”,顿时两眼放出异样的光彩。要知道,舅婆给村里人剪了一辈子的鞋样,剪的大都是不分左右一模一样的“平正底”,“左右底”却是极少剪的。“左右底”鞋样脚弯很深,两头尖削,就像现在的尖头皮鞋一样。不是特别贵相的脚,也不受用这样的鞋。难怪母亲的脸上会布满幸福而骄傲的笑意。

  舅婆剪鞋样是不依模子的。她左手持一张硬纸片,右手捏剪刀,想也不想,就在纸片上剪起来。那模子已经在她心中兜住了,我们看不见,她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模子深印在纸片上,她就依了心中的那条线往下剪。从脚后跟出发,划过脚弯处的那道弧,到达脚尖,再回收过来,在脚跟处结束。整个过程,她只用了一刀。当两只鞋样静静地躺在我们手心的时候,我们简直要惊呆了,那个弯弯的弧度,剪得就像一芽新月那样圆润;那个尖尖的脚尖,尖而不瘠。我只在年画里才看见过美少女有这种尖而不瘠的脖子。

  我们走的时候,舅婆把母亲送来的黄豆倒进坛里,却又另撮了一碗米装进母亲的围腰帕子提出来。母亲再三不要,可是舅婆把米塞进母亲手里,不由分说,就把母亲往外推。

  二、姑爷

  当初把姑姑介绍给姑爷的时候姑姑是死活不答应的,不为别的,就因为姑爷有一双能织毛衣的巧手。姑姑的理由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做什么不好,偏偏干女人活,掉价不掉价呀!但是后来,当媒人把姑爷给姑姑织的一件毛衣带来让姑姑穿,姑姑穿上后却又舍不得脱下来了。这可难倒姑姑了,不脱下来,就得答应人家;不答应呢,这么漂亮的毛衣可就穿不成了。最后姑姑为了毛衣,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姑姑和姑爷结婚后,姑姑一回娘家,村里的姑娘媳妇就围过来,揭起姑姑外套看里面的毛衣,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却又嫉妒地打趣姑姑,春花呀,你“媳妇”手艺可真好呀,这么好的手艺咱姐妹可得有福同享哦,什么时候把你“媳妇”贡献出来,给咱织一件,让咱也洋气洋气。姑姑一边扑过去撕同伴的嘴,一边幸福得直点头。

  姑爷这人不爱说话。那天我到姑爷家去,当时姑姑上山做活去了,家里就姑爷一个人。我到外面读书,很久没到过姑爷家了,姑爷看到我来,很高兴,就抬出一根凳子让我坐,然后他也坐到我旁边,陪我。可是至此后将近两个小时,他不说话,不和我摆谈,我问他话他也不甚开腔,就用两手抱了膝头坐。这个膝头抱累了,换过来,抱另一个膝头。我已经很厌倦了,却又不敢走。姑爷专门抽时间陪我坐,我是晚辈,这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了,我能起身离去么?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姑爷你不用陪我了,你去忙吧。姑爷说好,进屋把他的毛扦拿出来,坐下织毛衣。

  其实姑爷一开始就织毛衣也是可以陪我的,他大概以为这样是在做工作,不算陪吧?想到这里,我大为感动。先前不好走,现在更不好走了。不过还有一个原因,也是不想走了。看姑爷织毛衣,是一种享受。姑爷织毛衣的情形和一般女子是不同的,他两眼开不看毛衣,他盯着远方,表情空洞,似乎在记忆所织的针数,又似乎没有,只在想其它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不过,不管他看与不看,想与不想,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没有停顿。我对织毛衣完全是外行,在我看来,姑爷的那些动作是没什么区别的,四个手指头拿了两根扦杆,像逗虫虫一样,一戳,一套,一戳一套。快的时候,戳和套其实是一个动作,甚至一个动作也不是,就像蝴蝶在空中飞行那样,是一条溪水自然流泻的过程。但是那简单的动作过去以后,留下来的,却是繁复优美的花样图案。

  姑姑和姑爷结婚后,似乎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这也让村里的姑娘媳妇们羡慕不已。却又很疑惑,就不免要问姑姑,你们怎么就不拌一拌嘴呢?不拌嘴还能叫夫妻吗?姑姑就仰了头大笑,我“媳妇”乖嘛,他听我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从来不还嘴,怎么吵起来呀?

  三、老辈

  农闲时节,老辈就走乡串户给人磨刀。

  老辈的工具最简单了:一块黄砂石,一块青花石。都装在一个蓝布挎包里,蓝布挎包挎在老辈的肩上。老辈不吆喝,却是一边走,一边唱山歌。老辈人老了,唱山歌的声音不大,不过还细致,韵味,有穿透力。村人一听到这细致韵味的歌声,就知道老辈来了,赶紧手持菜刀砍刀镰刀剪刀剃须刀刮毛刀一窝蜂冲出来,高声武气地喊住老辈。不了解的人看到这阵势,还以为老辈犯了什么事,众人要向他寻仇呢。

  老辈坐下来,从蓝布挎包里取出两个方方正正四棱四现的纸包,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层油纸,打开油纸,里面还有一层红布,再打开红布,才是他那两块宝贝石头。一青一黄,一厚一薄,一大一小。别看这两块石头不怎么起眼,老辈可是费尽辛苦才捡到的,一般人家里没有。按照他的说法就是,翻过九十九道山,转过九十九道湾,下了九十九道坎,趟了九十九道滩——我们越是问,老辈说得越玄乎,本来我们还是清醒的,问来问去反而把自己给问糊涂了。老辈看见我们糊涂,他就高兴地在一旁嘿嘿嘿笑。

  老辈先拿刀在黄砂石上干擦。黄砂石质地粗砺,坚硬,能够把刀锋上的卷刃及缺口打平理顺,然后他才蘸了水,在青花石上耐心地磨。和黄砂石比起来,青花石则要柔和得多,细密得多。它虽然对刀锋的作用力不大,但要是舍得花时间,磨出的刃口却锐利无比。这就像闪电和流水对岩石的作用一样,闪电可以在一瞬间从山体上抓下一大块岩石,可要把岩石变得七窍玲珑,就只有流水有这样的本事。一般人磨刀,既没有能耐住寂寞的工夫,同时也不掌握技术要领,所以磨出的刀初看起来非常锋利,可用过几回就卷了,不能持久。老辈磨刀则不同,他磨得细致,,巧妙,能够使得刀上铁的部分退驻两旁,恰倒好处地露出钢的锋口。所以老辈磨的刀能用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不砍在骨头石头等坚硬的物体上,到第二年农闲,老辈唱着山歌过来时,刀还锋利得很呢。

  老辈给人家磨刀,不要钱,不要米,只要主家给二两酒喝,足矣。老辈的想法是,农闲时节,庄稼自个儿生长,不需帮它使力气,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能出外混二两酒喝,一日三餐不饿,愿已足矣,还要什么?老辈一上午就帮二户人家磨刀,吃过饭,下午磨另一家。不过老辈有个毛病,喝酒爱上脸,喝着喝着就叨叨开了,对电动剔须刀耿耿于怀,对美容美发店耿耿于怀,对歌舞游戏厅耿耿于怀,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哭得长声幺幺,像死了祖先人一样。主家不耐烦了,把他扔在屋檐口下的一张条凳上,随了他。老辈酒醒过来后,一翻身下地,也不和主家打招呼,唱着山歌就走了。

  四、幺爸

  幺爸是个光棍,但是他有一样本领,很会捡瓦。

  原先我们住草房,但后来我们住上了青瓦房。青瓦房比草房好,干净,气派,敞亮,还不用年年扒了重盖。不过青瓦房也有缺点,它毕竟是由瓦片一块接一块连起来的,瓦片和瓦片之间并没有穿针引线。当猫儿上屋顶逮老鼠的时候,它伸了爪子一掏,轻而易举就把瓦片掀翻了。太毒辣的太阳,太狂乱的风雨,也会使得瓦片皲裂或者脱落,这时候,就必须及时捡瓦。捡瓦是要讲究技术的,黑压压的那么一大片,站在矮矮的屋檐口上,仰着头,要能发现哪里有漏洞,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般人家都没有多余的瓦片,要是屋顶漏洞百出,捡瓦师傅就要像一个高明的裁缝,不用布片单靠巧引丝线就能补好一件破衣。屋顶上最难捡的地方是合水,也就是屋顶的转角处,下雨的时候,那里水流聚集,简直就成了一条河。没有特别的本事,是很难把它伺候好的。

  幺爸就是这样一个有特别本事的捡瓦好手。幺爸很爱说话,或许是整整一上午,都只有他一人独自在高高的房顶上呆,没和人说过话,心里憋得慌的缘故吧,一下屋顶,他就找我逗,你是个大学生,考你一个问题,一根竹子剖八片,一片启八层,一层划八丝,一共有多少丝?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一心要看我的笑话!见我没开腔,就转过头去对着我父亲,一副说格言警句的先知样子,现在的大学生,书本知识是很有,可实际问题就不大会了,还不如我们这些大老粗!父亲在一旁嘿嘿地笑;尴尬地点头,脸色通红。看他那德性,我真想得罪他两句!可转念又想,好歹我也读师范了,出来就是一个老师,老师是育人的,值得和这样的人理论么?我端来一盆水,砰一声顿在他面前,要他洗脸。他的脸在太阳下晒得油光光的,还粘满乌黑的扬尘,样子显得非常滑稽。他洗着,又讲了一个故事。我幺爷年轻的时候和我一样,还是个捡瓦匠,有一天,他给一大户人家捡瓦。大户人家的房子极大,比你家的大多了。从早上到中午,他捡得又累又渴,突然,他从瓦缝里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姐坐在屋子里绣花。小姐看到他,朝他笑了一下。他一下子就呆了,麻起胆子向小姐讨水喝。小姐爬到凳上,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向他递上来一杯香喷喷的茶。但是房子太高,小姐递不够,把一只绣花鞋装了茶,用一根撑窗户的竹竿顶了送上来。我幺爷喝了茶,就不想把绣花鞋还回去了。小姐拿不回绣花鞋,又怕她爹追查,没办法,只好和我幺爷成一家人。那小姐后来就成了我的幺奶奶。

  幺爸讲的这个故事漏洞百出,不可信。不过我并不想戳破他,俗话说,说白不旁白,意思是别人吹牛的时候不要当面揭穿他,当面揭穿了,人家的脸面如何放?不过幺爸可就没有他的幺爷幸运了,后来他给村里的一户寡妇人家捡瓦,在房顶上时对人家寡妇眉来眼去,这些事被寡妇公公发现了,当场就伸了根长竹竿往屋顶上戳。幺爸这下脸面丢大了,再不好意思在村里露面,就离开村子,不知道哪去了。

  幺爸走后,村里再没有好的捡瓦人,我们的房漏了,父亲只好自己捡,可惜手段差一些,一遇上雨,屋子就滴滴答答的。四处像挂满了尿不干净的夜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