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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对岸散文
小时候听爷爷跟我们讲过一个关于洛源河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一位仙女在洛源峰游玩时,被山下那片美景所感动,她极度兴奋,开心地摘下身上披着的一条白色长纱巾随性往空中一抛,白纱巾瞬间被风吹向山下的大地,当纱巾落地的瞬间,一条曲秀清逸的河便出现了,当仙女再定睛一看时,原本美丽的大地上因多了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流,更加秀美,更显迷人,仙女在峰顶上欢呼跳跃。后来她带着快乐回到了天宫,她的那条白纱巾就这样永远地留在那里。
这条叫洛源的小河,就是在赣西山区江畔小镇,河面宽近百米。河岸东边,是我的家乡,流过我们村子里的那段河面特别平静,如果不是汛期,河里一碧清水,缓缓静流,没湍急的声响,没翻涌的浪花,更没有深邃的漩涡,只是河面上偶有的一片浮叶会告诉你:河水不是静止的。
其实,对于美丽的传说,我只当作是一种惬意的邂逅,让它在精神的世界里绽放美丽。
长大后,从家族的族谱上,我得知我们的祖先是在明朝初年来到洛源这地方。当年祖先们选择前水后山的这块宝地,或许与当时的历史有关,新迁而来的人是怕周边的村民骚扰,于是以山为障,以河为屏,在此过上自己的农耕生活。几百年来,进出洛源村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在村头的渡口搭上摆渡人的小船。
在我们村子里,打我小时候起就知道那个为大家撑船的人叫老古,记得从小学到初中,每天早上去上学,走上河堤,大伙就开始大声叫唤“老古、老古”,不一会儿,老古就笑憨憨地在船上向我们挥手,古铜色的脸上泛着温暖的波纹。如今想来,当年的小孩对他是多么不礼貌,至少叫个“老古大伯”吧,但儿时对老古直呼其名的叫喊,感觉就是亲切。在我印象中,老古大伯在春秋时节,常穿着一件四个口袋的上衣,一条黑裤子;天冷时,会穿上一件露着白絮的破棉袄,头上扎着一条黄中带黑的头巾;夏天时,他总光着膀子,在晨风中,在烈日下展示那强壮而黝黑的肌肉。最爱听他每次起竿时拖着长音喊的那句话“走……喽……”,随即,一阵竹竿点击水面的声音就像一曲有节奏的晨曲,在河面荡开。
父亲告诉我,老古的母亲生了三个小孩,两女一男,老古最小,他出生两个月,母亲就去世了,老古是喝邻居花娇婶的奶长大的。老古有着与村里同龄人不一样的苦难童年,他从没读书,斗大个字都不识。自从他会走路,基本都是跟在父亲身边,在父亲的渡船上来回于河岸两边。长大后,他跟着两个姐姐去洛源峰上砍过柴,帮邻居家看过牲畜,还协助父亲撑过船、摆过渡。老古十六岁那年,他父亲帮村里运几块建祠堂用的长条石,不幸船翻在河中,他被石块压在河底,最终离开了人世。就在那一年,他接过了他父亲遗留下来的那支竹篙,成为村里新一代的摆渡人。十六岁开始为村人撑船过河,老古大伯一撑就是六十年。
这六十年,他都是洛源河上栖居,在河的两岸轮回。他自己在靠近村子一侧的河堤上砌了间五尺来高的小屋,墙是土砖垒的,屋顶是用杉树皮做的,他每天在这狭小的屋里做饭吃。到了晚上,就从小屋里抱出那些稻草,铺在船底。夏天垫张破席子,冬天垫场破棉被,把简陋的船篷一支起,就是一个温暖的窝。如遇大雨或大雪,他只好把窝挪进那间烧得黑乎乎的小屋。小时候,我曾问过老古大伯,为何不一直睡在小屋里,却喜欢睡在船上?他说睡在船上比睡在小屋感觉踏实,有时三更半夜因村民发生急病需到镇上或县城去治疗,在船上就可以随时出渡,节省时间。我真无法想象船上的“踏实”在老古大伯心中是如何得来的,至少船上都是摇摇晃晃。或许是他对自己的船爱得太深的缘故吧。
为了村里人的进出,老古大伯耗尽了一生的青春韶华。自从他上了渡船,几乎很少离开洛源河,除非帮村民抬东西、送物品时,他的脚会触及村中土地,走进村里,其它时候都把船与河当作生命的全部。六十年来,由于每天都要为村民渡行,老古大伯确实没有机会去做别的事,他的生活物资都是村民提供。当年搞人民公社的时候,摆渡人与其他社员一样,每天有工分,年终有分粮;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老古大伯本来也分得了一亩地,但为了村民的出行,他没时间耕种这些田地,于是请村委会把这一亩地分给了其他村民,他的生活由全村人民共同照顾。最让村人不解的或者说感动的是:老古大伯为了自己的“摆渡事业”,孑然一生,没有结婚。他年轻时,曾有亲戚朋友帮他介绍对象,他总是说:我没空结婚呀,我天天要撑船……
自从老古大伯为村民摆渡,他从未缺勤一天,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雨无阻。就算遇到恶劣的暴雨洪灾天气,实在无法撑船时,他也要站堤岸看着河的动静。我在想:60年,21600多个日日夜夜地守护与撑渡,那是怎样的一种心路历程?那流过的汗、沐浴过的风霜雨雪是无法用数字去细化它的厚重。对于老古大伯,在我的心中唯有由衷的敬畏。
如今,政府为我们村里修了一座桥,现在的老古大伯不用在家乡的洛源河上撑船了,他“下岗”在家。
因多年在外,2012年夏天我好不容易回了趟家。车刚近河边,就望见一座新建的大桥卧在洛源河上,父亲虽早就把村里建桥的消息告诉了我,但当我亲眼所见时,心中便溢满了激动。车子继续往前,在上桥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老古大伯的渡船,想起了他当年挥篙的身影,想起了他站在船头向我们摆弄的那种憨厚的手势,想起他那件四个口袋的上衣及黝黑的肌肤……可是此刻,当年村人里进出的小渡口,已是无人无船,老古大伯当年自搭的那间小屋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波清清的河水,慢慢地从那儿涌过。此刻,我把车开得很慢很慢,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了心头。
回到家,父亲告诉我,老古大伯“退休”后,离开了他心爱的渡船,住进了村里的一个闲置的小仓库里,如今仍是孤身一人。听后,我特地去看望了他,并为他捎上一些从城里买回的水果、小食。
走近老古大伯的“家”,首先看到的是置放在门口的那艘旧船,船底朝天,上面放着几件褪色的衣服曝晒在阳光下。一只蜷缩在船旁的黑狗见到陌生人走近,顿时“汪汪”直叫。走进他家,看到老古大伯坐在一张小桌前,左手握着烟杆,右手往烟斗里装着烟草。他看到有人进来,抬起了头,印在他额头的那些纹路似乎比多年前更深了一些。看到我,大伯先是眉头一皱,随后便高兴地唤起了我的乳名。没想到他第一时间竟认出了我。
“青子呀,啥时回来了?都有好几年没见过你呢,只是听你爸常常说起你。”今年已近八十高龄的老古大伯,精神矍铄、身体硬朗,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与当年他在河上喊的号子一样清脆有力。
寒暄中,他没有提起关于我小时候的故事,只是问我现在是在哪工作?我告诉他是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那座城市叫深圳。大伯听后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呢,可能很远很远吧?
我笑着答道:“其实也不远,自己开车十来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当我把一袋水果、饼干之类东西递到他手上时,他连续弯了两次腰表示感谢,弄得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大伯,你身体还那么好,平时爱喝点酒吗?”我问道。
“喝酒?我从来不喝酒,那些年要撑船,喝酒不是误事吗?我这身子是撑船撑出来的,青子呀,你看我这样子,再活几年没问题吧?”
我赶紧答道:“没问题的,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呵,大伯,祝你越老越康。”
老古大伯突然感叹道:“二十年都不用了,太长了,过几年我就要和曾经坐过我的船、如今去了天堂里的那些人相会哟。”
关于生命的话题,我不敢和大伯再说,太沉重了。后来,我和他聊聊了他的衣食起居、兴趣爱好等。彼此间聊得很开心。
老古大伯告诉我,这两年不用撑船,他只在后面空地种了点菜,村里的人给他送了很多谷子,几个外甥每月都给他不少的生活费,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家里除了养了只狗,其它什么都没养。他说:“以前是船天天陪我,现在是黑狗天天陪我,有时去你家、纪德家、老炉家走走,喝喝茶,一天就这样过着,有时谁家有事要帮帮忙,我随时会去。”从他的话说中,感到他从不觉得孤单,他一直以来的那种乐观性格从未改变。
我仔细打量了他居住的旧仓库,空间不大,被隔成两个小间,一间安了一张木床,角落里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另一间做饭菜和吃饭用,角落里堆着一些柴火。看着他屋内那些简陋的家具,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个小火灶、一只黑锅、一把火钳、一张旧桌子,两只小矮凳,一个水缸,还有一些吃饭用的碗筷散落在一个旧木盆中。但从老古大伯的精神气当中,我感觉不到他对生活的失望,我觉得他对如今的生活很是满足。
不知不觉,在老古大伯家一呆就是半小时了,在我快要离开他家时,我不经意问了他一个问题:大伯,你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他捋了捋那把杂乱的胡须,想了片刻,轻轻地说道:“就是村前那河的对岸吧……”
“不会吧?江畔镇每月逢一、四、七的日子都有赶集呢?你都没去过?”我不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
“是的,小时候天天跟在父亲身边,除了后山就是在村前的河边。后来自己撑船,天天就在河边,如今老了,还往那些人多的地方跑干嘛?现在隔三差五几个外甥还有村里的人都会给我买点菜、买些吃的来,我都不出门也不会饿死的,你爸对我也很好,总是给我送这送那的,感谢你们了。”老古大伯说话时,脸上总露着那种憨实的笑容……
从老古大伯家出来,我心里飘着淡淡的愁情,这种情愫又仿佛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我只是感觉到:一支篙、一只船、一条河,是流淌在老古大伯生命里最真实的风景。从晨曦中出发,在暮霭中打烊。渡船坏了,精心修理,一个补丁,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人累了,打个盹,饿了,一口粗饭下肚,一个身影在一段不长的距离中往返。人生不一定要漂得太远,就在此岸与彼岸间轮回,也能诠释着坚持与执着的内涵。
如果把老古大伯的这一生当作一个故事,虽比不上仙女在洛源峰上扔纱巾的传说美丽,但一定比它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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