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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橘红运动衫的中学老师散文
他走了,穿着那件橘红色的运动衫去了天国。快二十年了——
1969年秋天,爹带我到徐市镇凤凰中学报名读初中。凤凰中学是一所在建的新学校,分东西两个校舍。东校舍已经完工,西校舍作为二期工程,还在营建当中。东校舍园内到处堆放着水泥、木头、檀条、椽子、红砖……高中部的男女学生提前到校,正与老师们在一起清理,搬走堆在园内的红砖。老师、学生中,有一个穿橘红运动衫的人特扎眼——他蹲在一堆红砖边上,把一块块红砖垒好一摞,让学生们搬到工地。橘红运动衫吸引了我的眼球,不经意间他直起腰来,深邃的瞳仁里射来的目光,与我对眼了,让我感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威严!
开学第一天,我高高兴兴地拿着冷饭盒,跟几个陌生的同学来到学校食堂窗口。因为中午饭不回家吃,自带的冷饭要让食堂蒸热。在食堂窗口,我又看到了那个穿橘红运动衫的人,站在穿白大褂的食堂师傅身旁,一起接收同学们递上去的饭盒。看他那模样,四四方方的脸,轮廓分明,络腮胡子刮得精光,泛着一层浅浅的黛色;紧锁在眉头下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瞧上一眼就让人忘不了。他显老,我估模着有四十岁(实际年龄34岁),起初,我还以为他是食堂的员工,后来听师兄、师姐叫他,才知道,他是学校总务室的主任。我肃然起敬!
初中一年级分两个班级,每天只上半天课,下午就到施工工地上学工劳动,和稀泥,搬砖头。个高力气大的几个同学去给泥瓦匠和稀泥、送稀泥;剩下的,排成长长的队,负责把一块块砖头传递到泥瓦匠身旁。那个穿橘红运动衫的总务主任也来参加劳动,和班主任老师一起,排在队伍的最前面,不声不响地从红砖堆上拣起一块块砖头递给同学,再由同学一个一个往下传。他是最辛苦的,因为要不停地哈腰拣拾,机械地运动,腰部会累得发酸。同学徐俊华告诉我:他是南京体育学院毕业的,身体棒着呐!
初中部四个班级的体育课都由他担任。第一堂体育课我印象很深:他还是穿着那件橘红色的运动衫,吹着“嘀嘟嘀”的哨子,在操场上领跑,哨音停下便喊起了“一二一”的口令,同学们踩着他的“嘀嘟嘀”、“一二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同学一会儿就跑不动了,慢慢地掉下了队,他不停地么喝“跟上、跟上!”直到大家都跟不上趟,他才叫停下来休息。十分钟,哨子又响起,同学们迅速排成一列横队,他宣布自由活动项目。我选择了打篮球。他教我们打球,跑“三步篮”做示范,步伐很标准,但姿势不怎么优美,粗壮敦实的身子裹在橘红色的运动衫里,像一团火球滚到球架下面纵跳上篮。他的个子实在不敢恭维,才一米六,多一点点。
学校三四十个教职员工中,数他最忙碌。我从未看见他与其他老师、同学站在校园里闲扯淡,也没见过他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大茶。早晨、课间、中午、放学后,随时能见到他穿着那件橘红运动衫,不是在食堂,就是在敲钟;不是在操场,就是在工地;不是在教室,就是在门卫;不是在小教室开会,就是在广播室播送通知;不是在陪公社文教领导视察校园,就是在接待学生家长;不是在走廊里打扫卫生,就是在挑水冲厕所……有的年轻老师背后戏说他“上管天兵天将,下管鸡毛蒜皮。”总而言之,我没有见他闲着过。
第二年秋天,我读初中二年级。他还是穿着那件橘红运动衫,好象他就这么一件衣服。这学期,学校来了新的体育老师,他不再上体育课了,而是当我们的班主任,还教语文课。我与他有了近距离接触。第一堂课就把我吸引住了,他在黑板上的一手板书特别好看,行楷,柔中有刚;他讲课声音不高,却充满了磁性,读起课文来,语调抑扬顿挫;解析课文,吐字清晰,而且诙谐、幽默,很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我喜欢听他讲课,每堂课我都听得很入神。我有个小发现:他是个近视眼,读课文时眼睛离课本特别近,个别同学做小动作,他都看不见。可他从不戴眼镜,全凭他那双深邃的眼眶里发出的眼神,有光亮,震慑课堂里的每一个同学,维持着课堂秩序。
初二第二学期,学校经常组织大批判会,什么批林、批孔、批周公?各班选派代表上台发言。我写的批判稿有幸被选中,参加全校大会交流。还没有退去童音的我,发言给老师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从此,他开始关注我了。那时,学校经常组织学工、学农、学解放军,在课堂上正经八百上课的不多。我也随大流。有一次上自习课,他在课桌间的过道里来回走动,我正好低头看一本《绿牡丹》的小说,是同位借给我的,要赶紧看完了还给同学,被他发现了,可他没出声制止我,也没有把小说书没收,只是瞪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两分钟。我的心灵被他看透了,打了个战栗,赶紧把小说书放进了书包。我知道,他给我留了面子,没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我心存感激,心里慢慢地敬仰起他来。他的课,我再没有看一次小说。
我喜欢写作课,有几篇作文得到过他的红笔批语。这对我很重要,很给力,帮助很大。后来,他每次批改完作文,都要在放学后把我留下,叫到他的办公室吃“小灶”,拿着我的作文簿,把他用红笔划杠、圈点的句子、别字、标点、语法等错误,一一给我指出来,还教我怎么描写细节、怎么用词造句……不厌其烦。我尽管没有全部领会他的意思,但几次以后,我的写作水平还是有了进步。到初二最后一个学期(初二学制一年半,不设初三),我有两篇作文成了全班的范文,让我在课堂上朗读。同学们很羡慕。我看得出,他也因此而高兴!
他是一个极其严肃认真又很谨慎的人。他分管学校总务,后勤这摊子事全归他管,办事钉是钉、铆是铆,从不含糊。学校的校舍建设施工结束后,还有一些门窗装修的木匠活,包给了两个木匠师傅。其中一个是我的哥。我经常看到他穿着那件橘红运动衫到我哥哥和哥哥师傅干活的新教室去转悠,有时还扳着脸孔指指点点,甚至出声训斥。门窗装修完工后,哥哥的师傅找他结算,因为质量问题,他硬是扣下了部分工钱。哥哥师傅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扣了就扣了吧,没有计较。可哥哥不是很服气,在背后嘀嘀咕咕说他“抠门”。也许是我对他的崇敬,哥哥背后说他,我还为他打抱不平……
我考上高中一年级,他担任了学校的教导主任。由于教学工作十分繁忙,他不再担任我们班的班主任,也不再教我们语文课。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我、关心我。那年头,在张铁生式的白卷英雄的影响下,读书无用论在学校盛行,时兴反潮流,学校里搞得乱哄哄的。早熟的同学开始递条子、谈恋爱;年轻老师政治浮躁,热衷于写大批判文章,教学心不在蔫,备课不认真,批改作业拖沓,对学生不负责任。他很担心当时学校的现状,怕我们误入歧途。一天放学后,他把我和朱卫东同学叫到办公室,跟我俩聊起了时事,聊起了读书,聊了志向。我第一次听到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圣人说教,在政治老师要求青年学生关心国家大事的年代,他的这种说教显得格外不入调。懵懂的我,还是领悟到了他说这话隐含的深意。
很幸运,读高中二年级时,学校开始真抓教育质量了。我们毕业班,任课的是全校最好的教师。顶尖的物理老师当我们班主任,他任语文老师。他还是那样的风格,穿着那件橘红运动衫站在讲台上,不苟言笑,严肃认真。但讲起语文课来,似乎比在初中时讲课更加生动了,课堂上增加了很多在课本上没有的知识。我最喜欢他讲古诗词。我们这些“泥腿子”的孩子,没有机会接触到什么唐诗、宋词、元曲,第一次听讲唐诗,感到十分新鲜。记得他讲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时,讲得眉飞色舞,可全班同学听得都不得要领,领悟不到诗中的那种意境。他为了帮助我们理解,又在课堂上加讲了白居易的《忆江南》词。我听懂了,我因为生长在江南水乡,天天迎着太阳走在长塘岸上去上学,对词中“……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意境,再熟悉不过了。
作文课,他还是像初中那样,叫我去面批。记得有一次写记叙文,记难忘的一件事,正好农忙假里我们大队窑厂发生火灾,村上人都去救火,其中有一个年轻人——我的表兄。他表现得非常勇敢,我就写了他的事迹,题目《烈马》,把一本新发的作文簿全部写完。他看了很满意,加了一大段批语,在他的办公室当面表扬了我。他是高中部语文教研组的组长,把我的作文推荐给高一年级的教师,作为范文让同学们传看。我从此也有了点小名气,成了学校广播站的记者兼播音员。我为刻苦学习的好同学朱卫东写的通讯稿子,还在公社广播站播送。
高中最后一学期,他不再担任我们班的语文老师,但还是学校教导主任兼高中部语文教研组的组长,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我们班的几个好同学。临毕业前几天,他突然在放学后把我和朱卫东同学叫住说:“礼拜天到他家里去作客。”这是莫大的荣幸啊!教导主任设家宴款待学生,那是破天荒的。礼拜天中午,我俩早早地到了他家。他家就在离学校两华里的八房巷村最前面一幢三间平房,白墙蓝瓦,青砖铺地的场院,前面还有条小清河,环境很雅致。师母张罗了一桌好菜,师生三人喝着红葡萄酒,谈人生,谈理想,谈事业。他再三叮嘱:“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要我俩毕业后回乡劳动,再忙也别忘了阅读书籍,温习功课。国家总有一天会恢复高考的。那天,师生之间谈了很多,也很投缘,还喝了很多酒。他的脸色就像他那件橘红运动衫一样红。
那年冬天,飘着雪花,我参军入伍了。他赶到轮船码头上来送行,赠给我一支上海民生钢笔厂生产的高级铱金钢笔,临别还不忘嘱咐我,到部队后“……要有事业心,但不要有虚荣心……。”我一直铭记在心。以后的发展,果不出他所料,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最要好的同学朱卫东考上了苏州大学外语系。他毕业后回母校任教一年,又公派去美国进修,进修回国后重返母校任教。他对县教育局这样安排他,不满意,一年后提出辞职,第二次去了美国读书,最终定居在美国,成了康洲大学里的教授,教中文。我从军后,在部队踏实工作,不图虚荣,提了干部,还考上了北京大学法律系,圆了大学梦!稍有遗憾的是,那年没能报中文系,丢下了文笔,几十年没有写过一篇文学作品。
他是我中学时代的启蒙老师,我每次探亲回家,都要到母校去看望他。每次小聚,他都显得特别高兴,为我和远在美国的朱卫东同学感到自豪。因为当年高中毕业48个同学中,一共4人进入了大学,有两个是作为工农兵员被公社报送上的大学,而我和朱卫东同学是参加全国统考上的大学。他为我俩的成就,感到荣耀、感到骄傲。有一次我回家乡探亲,和他同榻而眠,彻夜长谈。每当谈及凤凰中学里的情景,都非常感慨!在假期里,他还为我牵线当月老,和比我低两届的小师妹,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我万万没有想到,1995年我没有回家乡过春节,给他写了一封信,寄给母校,结果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他的回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写给他的信被退了回来,凭条上注明“查无此人!”我非常惊讶,怎么会呢?简直不敢相信。打电话到母校,询问了在校任教的另外一个同学,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他患的是肝癌,手术后两个月,走得非常痛苦。那年他刚满60岁,才办理退休手续,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两年后的清明节,我回乡祭奠父母时,特意来到河阳山上,找到了他的墓碑,献上一篮鲜花。我望着他穿着橘红运动衫的遗像,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2014年8月5日创作于北京西黄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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