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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岛散文
去年秋天，搬进了新的出租屋居住。陌生环境的第一个晚上，照例翻来覆去，久不成眠。半夜时分，从外面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女人声，我心里骂了一句：大半夜吵架，真新鲜！一会儿，骂声消失了，我正欲高兴，可恶的噪音又响起来了，这下倒好，变成了哭哭啼啼。
还让不让人睡觉？我怒气冲冲地掀开被子起床，三两下把窗拉开，把房门打开，恨不得一下子找出对方，然后朝她吼几句以解心里的不快。那晚月光皎洁，外面一片澄明，循着声音的方向，映入眼帘的是斜对面楼顶倚靠在栏杆上的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齐耳蓬松的短发，只见她一边用手指着半空一边嚎啕大哭，一副受了委屈，要向对方讨回公道的样子。只是楼顶上空无一人，谁冰冷了她的世界？月光变得清冷起来，我凝视着她和她孤独的影子，突然没了还击的心思。
第二天下楼时碰到房东，想起那个幽怨的老太婆，忍不住向他打听。房东语气淡然：“那个是疯婆子，每天半夜都会在自家楼顶折腾一番，我们都习惯了。”我面露异色，嘴巴张得老大：“她是疯的？”“可不是，听说年轻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男的，犯了严重的单相思病，后来精神就慢慢不正常了。”我“哦”了一声，十万个为什么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她家人对她都不理不睬，没送她去治疗吗？”“这个不同肉体上的病，哪那么容易痊愈？这女人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房东摇头叹气着做小本生意去了，我推车出去上班。大清早，天空却阴沉沉的，但谁在乎呢，我们每天都像陀螺一样迅速运转，哪有心思关注外物。
以后的日子，每天半夜那个疯婆子依然会准时发作，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居然也可以像房东一样处变不惊了。奇怪的是，白天却几乎见不到那个疯婆子的身影。有一天出门上班时，我很错愕地瞥见她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出于好奇心理，我放慢脚步，打量起她来。那是一张丑陋的脸，头发斑白了不少，眼神呆滞，脸上皱巴巴的像一页被揉成团再打开后的纸，外面披了一件不合身的长长的风衣，脚下穿着一对男性拖鞋，脚趾脏兮兮的。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没有注意到我，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坐在那，儿孙们在她身旁穿梭打闹，没人喊她奶奶，没人理会她，而她也只是怔怔地盯着眼前，如一具空空的躯壳。
一个遗失了思想的疯婆子，毫无知觉地活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世间冷暖每天在她眼皮底下发生，她全然感受不到。也许她尚有那么一刻短暂的记忆，只是这段记忆来袭时会让她愤怒，会让她痛苦，于是她突然地咆哮，突然地痛哭。我不由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站在喧哗而寂寞的长街，我想起了一个如她那般的小伙伴。
他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我们形影不离，我上高中时，他早已辍学去打工多年。月底回家的一天，母亲悄声对我说，阿满疯了。我还没回过神来，母亲又补充了一句：“以后在路上见着他千万要躲开。” 我埋怨母亲的世故：“这样不大好吧？以前和他玩得那么好。”那晚躺在床上，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童年的一幕幕，昔日的阿满高高瘦瘦，勤快朴实，然而只是几年时间，早已物是人非。去年今日此门中，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我再也看不到阿满那张少年无邪的脸庞。夜深时，耳畔仍然回响起母亲的话：“听说阿满是因为他爸妈经常不和而忧郁变疯了的。”
有一次在路上与阿满迎面相撞，我一时兴奋，正想打招呼，刹那间却想起母亲一次又一次的告诫：“阿满疯了！阿满疯了！”我不禁神色紧张起来，心砰砰直跳。反而是阿满，友好地问了我一句：“你现在在哪读书啦？”我不敢看他，简单地敷衍了一句便慌忙找借口一阵风似的逃开了。回家跟母亲说了这事，母亲把我拉到一旁，说：“你在学校时，他时不时来我们家找你，问你在不在，被他吓死了。”我不知道一个疯了的人为什么会时刻惦记着我，在那个时刻，我没有被这种模糊化的友情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潮水一般的战栗。在我与阿满之间，我仓皇地砌起了一道高高的围墙。
阿满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家里人先是长期把他锁在房间里，一旦发作了他便在里面大嚷大叫，并且疯狂砸东西，后来家里人没辙了只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接走的那个早上，白色的救护车从身边驶过，我不忍看车里面，那时的阿满，应该手脚被捆绑着，龇牙咧嘴地在作着与尘世之间的抗衡吧？
......
很多年过去了，偶尔回家，想起阿满，便会问母亲他现在怎么样了，母亲的回答总是那一句：“还是老样子，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时好时糟糕。”去年年三十晚上，烟花在晚空中绚烂地飞舞着，所有人都在快乐地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猛地，从阿满家的方向传来了巨大的咆哮声，母亲把大门关上，说：“唉，阿满又发病了。”阿满这一闹，周围的狗叫声也跟着此起彼伏，我冷得哆嗦着缩进被窝，烟花绽放的喜庆的声音与阿满撕心裂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寒气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夜晚的村子久久不能平静......
前段时间，听说阿满用木头把邻居一个在做饭的老太婆敲晕了。我大惊失色，临别家时，对母亲千叮万嘱：“晚上不要敞开大门，早早关好，要是被阿满跑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几天后母亲打来电话，说：“阿满又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我放下电话，一时悲喜交加。
一个荒废的小岛，寸草不生，荒无人烟，没有人愿意踏足，没有人敢踏足，因为岛里有可能潜藏着凶猛的野兽，随时会扑出来。
只是，它曾经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岛，那里郁郁葱葱，风景宜人，清风自来，游人如织。
窗外细雨纷飞，充沛的雨水一滴一滴敲打在窗台上，我想起了疯婆子，想起了阿满，想起了母亲那句话：“阿满还那么年轻，以后的生活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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