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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散文
我放假回家时,黑皮已经从里面出来一段时间了。
一
那晚我正在做梦,梦到那个像猫头鹰一样的老女人又回来了。她把自己挂在我家门口,呜呜的哭着。
多年以前,黑皮第一次带我去看死人。那是个夏天的早晨,下着小雨,黑皮来叫我上学,说村口那个老女人在自家门上吊死了。我将会永远记住她的样子,活着的,还有死去的样子。这个长着猫头鹰一样眼睛的女人,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盯着我,阴冷的笑。我从不敢直视她,而黑皮却敢向她扔石头。所以,没有黑皮的时候,我从不敢一个人上学。
然而,那天早晨,这个猫头鹰一样阴冷的老女人却像集市上的生鸡一样把自己挂了起来。黑皮穿着黑色的雨衣,推着绿色的我,在人群中挤出一道缝。来不及闭眼,我第一次直视了这只猫头鹰,然而却是在她死后。
她穿着浓艳的寿衣,红色的绣花鞋一只掉在了泥里,被屋檐上落下的雨滴冲刷着。脸色灰青,四肢无力的耷拉着。挂在绳子上的脑袋同僵直的身体一起在风中摇晃。那双猫头鹰的眼睛因胀裂而突出着,随风寻找我的踪迹。
像受到惊吓的小鹿,我转身就要跑开。黑皮用他有力的胳膊,一把将我按在身前。我抬头看见他青黑色的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却有些不太自然。他也像旁边的大人一样,指指点点,煞有介事的谈论着。黑皮说话时,手臂大幅度的摆动,像挥舞着一只胜利的旗帜,也像在鼓舞着我。
警车开来,驱散了人群。一路上,黑皮不停地数落着老女人的罪状,猜测她吊死的种种原因。走到学校门口,他突然停下来,用青黑的面色对着我,说:“这个夏天过了,我就要去上初中了。现在那个疯子死了,你再也不用怕了。”说完,他径直的朝自己的教室走去,留给我的是一个十三岁少年勇敢、决绝的背影。
这是我对黑皮最后的清晰记忆,一个长我三岁的黑壮少年。
二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那呜呜的哭声渐渐近了,像老狗的呜咽,还伴着五六只鞋子的踢踏声。我在梦中惊醒,直挺挺的坐起来,静下心才分别出爸妈的声音。
我走下楼,看见爸妈中间架着一只像死狗的东西,呜呜的叫着。待走近才看清,是黑皮。这是自他十九岁入狱后我们第一次见面。黑皮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满身的泥,脸上有血迹。
等我和爸把他扶正到沙发上,黑皮已经吐了好几次。喝了两杯浓茶,他已经能分辨出我。妈说,在我回来前,他已经几次这样,每回喝醉都说差不多的话。不论到谁家,都拿些钱给他。我妈说这孩子也实在委屈。
黑皮虽然只比我大三岁,但按辈分我管他叫叔。黑皮叔抹抹眼,开始他的哭诉。他说他是去海上石油架偷设备被抓的。那时他十九岁,爬在队伍的最前面,然后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腿。我想,黑皮在茫茫的海上,爬上石油架顶端的那一刻,也许看到了海平面下藏着的曙光,然后便像一只熟透的果子一样掉了下去,幸而没有死。
黑皮叔擤了擤鼻子,继续说:“就这样,东西没偷成,我还被定成了主犯,一下判了十年。判了十年不要紧。等我回来,我爹就没了……”说到这,他眼泪鼻涕一块流。我妈也忍不住又一次跟着流眼泪。
三
黑皮叔他爸,就是我胖爷爷。胖爷爷曾是村子里一个“教父”式的人物,八十年代初开始倒腾原油,成了那个时候方圆几十里第一个百万元大户。村里像我爸这一代人,年轻时都在他那学过手艺。我妈常感叹他家那么大家业,还没到两辈就给败光了。
胖爷爷家大业大,自己也不安分,在外面胡作非为,对黑皮叔不管不问。小时候,胖爷爷喜欢把我举过头顶,却从来不抱一下黑皮。黑皮没读完初中,就跑去少林寺学功夫,在寺里跟人打架被送回来。去当兵嫌训练太苦,自己翻墙跑回家。后来在街上混成头头,领一帮人去偷。我觉得黑皮没有他爹聪明,当然,黑皮没赶上胖爷爷那个好时代。或者再往前一些,他定是一个草莽英雄。
黑皮十九岁时被判了十年,那时胖爷爷的“石油产业”已被全部管制。家里钱再多也禁不住往衙门里扔。转监狱,减刑期,败光了家业终于减到了七年。可胖爷爷还是没能熬过六十岁,就在黑皮叔刑期将满的前年春节,突然中风死了。
四
我面前坐着二十六岁的黑皮,脑子里都是他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在我黑暗的童年里是一抹亮光,像润土一样英勇的少年。
那时,离猫头鹰女人吊死还有一段时间,黑皮像王一样领着村里的孩子到处游荡。上树捉鸟,下河摸鱼,他像黑狸一样矫健灵动。农忙的时候,其他孩子都要帮家里干活,只有我们两个自由闲散。黑皮带我去钓鱼,鱼塘是他家的,鱼苗是他撒的。钓的累了我们就用直钩,他说很多年前我们这就有人这样钓,书上说的。
那时,我们静静的坐在柳树下,面对湖面,十二岁的黑皮会对九岁的我说很多话。黑皮说石油是太阳烤成的,就像火能把什么都烤黑。他说太阳比我们看到的要大得多,比火还要热。我说黑皮叔你这么黑是谁烤的啊,他看看太阳,看看我,嘿嘿笑着说些别的。黑皮说他不喜欢他爹,他说以后一定不会成为他爹那样的人。我问他以后想变成谁,他想了一会,没再说话。
我和黑皮等到下午,孩子们从地里解放后就去下河,河水不深,翻滚着黄河的金沙。赤身的黑皮,像一只黑色的鸟走在夕阳下的金色河滩上,那时我只想,再长大些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五
黑皮从他入狱,讲到他爹死。又从被狐朋狗友出卖讲到出来后处处受排挤。又从他爹死的不明不白说道他娘年纪大了,催他结婚。说道激动处,黑皮涕泪交加,挥动的手臂像溺水者绝望的挣扎。
黑皮似乎完全清醒了,喝口水,看看表,向我们赔不是说喝多又跑来胡闹,耽误我们睡觉,起身便要走。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给他,他看了我一眼,把钱推开,走了出去。我妈快步追出去,把钱塞到黑皮口袋里。我也跟出去送他。
出了大门,黑皮向西快步走着,右手用力按在装钱的口袋上,左腿一跛一跛,很不利索。黑皮回过头,青黑的脸上挤出点笑,轻声说了句:“快回去吧,好好念书。”晨光映在他二十六岁的脸上,隐约依旧是夕阳下那个赤身走在金色河滩上的少年。然而那一刻,我再也找不到那个童年记忆里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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