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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散文
少年时,海子是我很要好的玩伴。他小了我几岁,是二表叔家的长子。
海子眼睛特小,小得像脱过壳儿的荞麦。平日里,他不笑还好,一旦笑了,皱襞起的那条缝儿,会眯得死死的,跟没长差不太多。
二表叔有六个家口,六个家口里,有四口儿是健全人。另外两口儿都是残疾。母亲说,二表婶儿的耳聋眼瞎腿瘸是遗传的。或许母亲没说错,否则,二表婶儿不会还有两个又傻又聋的弟弟。也正缘由于这份身境,海子刚一读完小学,就辍了学务起了农事。
这段儿光景儿,我和海子一年有两次见面的机会,一个是旧历的八月,母亲过生日的几天,一个是过年。过年,待在一起的功夫儿就会稍长,约有半个来月。这会儿我眼里的海子,再也不是一脸憨笑,眼睛眯缝得不睁不拢的海子了。他的脸上,早就一扫去当初的青涩,更难寻得见纤毫天真,黑黢黢的额际,凹陷着的,尽是放浪的皱纹。
八七年的秋天,休婚假回到老家。在南山顶海子自家的花生地里,我俩贴心暖肺,聊了很多。海子在不远处撅了几把蒿草,拔了些花生,放在了蒿草上,点燃起来。我一边剥着烧熟的花生,一边看他树皮般皲裂的双手,那一刻,我如鲠在喉,添了许些酸楚。
最后一次见海子,是过完年的初几。
今年的年景咋样?我问他。
还行,还行。他缓缓瞅向我,回话儿时,目光呆滞,很木讷。
你坐。他似没大听清,好半天,半拉屁股才蹭到炕沿上。
来,往前一点儿。他说,还行,还行。声音诺诺的,压得很低。
我给他斟了杯茅台,扔了盒儿中华,他愣愣地瞪着。然后说,咱种地的,受用这个,糟践了!我瞥他一眼,他反倒死盯着我,眼里添了湿润。
做梦也想不到,与海子这次的把盏,会成为诀别。
关于海子出事的噩耗,是哥与我说的。那年春节,我因生意上忙了些,没能回老家。过了正月的十五,哥回到大庆,与我说,海子走了。
……
那年入秋,海子跟同村的几个人,给一家养殖公司上滩去扒蚬子。天见黑时,潮水开涨。海子一行人,随即乘着载满货物的木船回返。但由于天黑风大,加之船长年轻没经验,致木船搁浅。
这样的情况,若是遇个成熟的船长,必会沉稳地静候着,等潮水的位差高了,船自行漂浮起来,再继续航行。结果这个没头脑的混蛋船长,惶恐中胡乱地加大油门儿一顿乱拱,造成船大角度倾斜,慌乱之际,人们纷纷跳海。在跳海的人中,有一个不会水的,海子一把架起他,拼着命游到了岸上,此时,天已大黑,四处没一丝光亮。汹涌的海浪似一堵堵坍塌的高墙,一排排倒向岸边,海子从波涛的号啸中,隐约听到了求救的呼喊。他没容多想,再次纵身跳进了海里。
谁又能想到,海子的这个纵身,会是生命的最后一跃。
这次海事,有六人罹难,海子当数最冤的一个。本来他是该活下来的,然他却偏偏面朝大海,却又没有春暖花开。
我听完这些,心里那个悲戚呀,那一夜,我真的醉了,是独自一个人喝的。一夜,整整一夜。
……
人过半生,我听说的英烈足够多,而这些英烈,没有这个叫海子的。没有。单单是没有也罢,可谁又会曾想,海子死后,自己的遗体,会在那家公司的门口儿,露天暴晒了一个月久。
差不多二十年过却,又恰正日,又恰一个人独酌。我念起海子,念起他局局促促的身影;念起他那瞬然里决绝的一跳,我的灵魂像被清水洗濯;我的血液,像被透析,被置换。我的面颊,涕泪涔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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