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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芳在1990的散文
芳芳看人的时候,两道眉毛一拎,目光像两把剑,刷地一下刺向对方的心窝。我现在回想芳芳的目光,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份力量。
我是在1990年认识芳芳的。那年,我大学毕业,被统配到一座古城的师范学校教书,芳芳和我是校友,但不是一个系的,也分到了这所学校,而且和我做了邻居。那年新分配的教师有十来个,但要么是本地人,要么是男教师。芳芳自然和我走得比较近。当我们开完大会,拎着大包小包走进自己的宿舍时,大大地吃了一惊。宿舍是校园角落的一溜平房,由教室改建而成,差不多一间教室被割成三间宿舍,有的房间墙上有大块的黑板,黑色斑驳,可见有些年份了。一床,一桌,一椅,简陋之极。最让人跌眼镜的是,唯一的一个窗户居然没有栅栏!敞着,窗外紧贴着一堵墙,青砖红砖砌成,缝隙里有些许青苔,那墙比我的窗户稍高,墙上头的野草在八月的热浪里浓郁招摇。我很想知道墙那边是什么,就问新同事。新同事告诉我说,是一家部队医院。我傻乎乎地追问,医院有太平间吗?新同事一愣,回说,医院当然有太平间。说完就不怀好意地笑。我一听头皮就炸了,寒毛直竖。
学校领导体谅我们的难处,答应抓紧制作窗户木栅栏,且先给女教师的宿舍安装。在窗户还不得不敞着的几天里,我和芳芳不得不同居一室,挤在我那张宽不过一米的木板床上,一人一头。天热,先把窗户开着,赚一点凉风,但怎样也睡不踏实。把玻璃窗关上,所有夜里的凉风也被关在窗外。古城的夜很静,旁边那家医院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我和芳芳,几天前还是彼此陌生的两个人,那时候为着安全计,迫不得已成了同卧一床的密友。在一个很奇怪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曾经见过芳芳。大学里,某一个冬天的早晨,我透过我一楼的宿舍窗户,看到那块晒衣杆林立的草坪上,一个窈窕的女子在一个壮实沉稳的男子背后,伸出双臂拥着他,那男子正卖力地晒着棉被,那脸有些面熟,应该是大学里的体育老师。半年之后,当我惊觉那个女子就是现在和我如此靠近的芳芳时,我还是在心里觉着命运的不可思议。
有时,夜里,那一溜平房只有我和芳芳两个人。学生还没有报到,本地人夜里喜欢回家住——这里条件毕竟太差了。我和芳芳住了没几日就捂出了痱子。和一个自己不熟悉不了解的人靠近,是一种最保险的自我保护。在那种特殊情况下,如果万一遇到歹人,我们都可以成为对方最忠实的朋友,这是那个年代的人才有的默契相知。后来我才知道所谓太平间纯粹子虚乌有,是同事没有恶意的说笑。可怜我们都把玩笑当了真。
记得有一晚,天实在太热,我们反锁了门,却没有把窗关实。后半夜,我好不容易睡去,迷迷糊糊,走进一场梦,有一蒙面陌生男子,从高墙上飞身过来,落在我的窗台上……我“啊——”的一声尖叫,汗涔涔地醒来。被我吵醒的芳芳也翻身坐起,安慰着我,去把窗户关好,插销插上。学校很快先给我与芳芳的窗户各按上了木栅栏,芳芳就抱着她的枕头回自己宿舍了,我与芳芳患难与共的友谊并没有戛然而止,除了同睡一张床,我们还有一同上厕所的深情厚谊。开学前的几天,校园很安静,少有人走。和我们平房配套的厕所有些恐怖,一是和我们宿舍有一段路,夜里路灯昏黄,根本看不清路;二是厕所有很多蹲位,足足有一间大教室那么大,被半人高的水泥板隔开,心里感觉就很诡异,里面的灯常常不亮,一进去感觉阴气逼人,好像是出谋杀案的地方。新同事里的本地人,还绘声绘色讲关于厕所的聊斋故事,她一说完屁股拍拍回家睡,吓得我一个人夜里不敢上厕所。芳芳和我一样,远离故乡,在古城举目无亲,她比我年长一点,胆子比我大,但终归也是女生,多少有些胆怯,我和芳芳,互相壮胆,成了上厕所也一定一起去的好友,就像现在某些小女生。
才接触没多久,我就看出芳芳做事很老练。她认人很厉害。我还没认得几个同事,芳芳已经差不多可以把人和名对应起来了,某某和某某关系怎样,某某某又有什么典故,某某主任个性如何,校长和他太太之间有什么故事,芳芳和我说起来头头是道,好像她不是新来的,是个地道的老员工。某一天,她不吃食堂,到她同组的一个男老师家里吃饭,师母还客气得不得了。我一听,觉得芳芳真不简单。刚到学校,芳芳就被任命当了班主任。一个不是党员的教体育的新老师,能够当班主任,可见学校多么重视她。印象很深有那么一件事,她班里几个学生上课迟到了,她手一挥,把他们全叫到教室外谈话,一个解释说肚子痛,一个说自己感冒了,反正有各式理由,只有一个这样讲,我没有理由迟到。芳芳放过了说自己没有理由迟到的那个,其余的都写检讨。我听芳芳说了此事,心里对她膜拜得不得了。
芳芳很聪明。我们的住宿条件很差,但芳芳善于就地取材,让自己的生活得到最大程度的方便。我们的平房离学校的浴室有很长一段路。每天傍晚,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去,我们就拎着脸盆水桶去浴室——等天黑再去,当然暑气消减很多,但不太安全。我们并排走过学校的两个篮球场,从那些打篮球的人身边从容走过。若是我一个人,我一定乖乖绕道。芳芳不一样,运动场似乎是她这个体育老师的地盘,也从来没有人非议什么。后来芳芳告诉我,以后不要走这样远了,可以在自己宿舍洗澡,省得走回来又是一身的汗。她很耐心地教我,脸盆水桶准备好温水,宿舍门关死,在里面洗,水会顺着门下的一点斜坡淌出来。我一细看,果真门口那一平米,是向外低斜的。芳芳很快成为我生活的百科全书,在古城的什么地方买什么东西,我不用一点一点摸索,问她就是了。我记得芳芳曾经这样对我说,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一个女孩子尤其了,所以一定要厉害一点,这样人家才不敢欺负。
芳芳以一种很张扬的姿态,很快成为校园的明星。她个子高,身材窈窕,肤色白净,又很会打扮自己,不出一个月,就有同事给她介绍男朋友。我一听她说,就想起晒棉被的那一幕,还好我没有幼稚到问个究竟的地步。在开学后的一个月时间里,芳芳风风火火做着她的班主任,而我除了上课、教研活动、开大会,就窝在自己的宿舍备课、改作文,反正没有坐班要求,我喜欢一个人清静。想家的时候,我朗读背诵宋词,一本宋词选都被我翻烂了。1990年,电话很稀罕,手机很昂贵,差不多属于奢侈品,那时生活的圈子很小,如果你不着力扩大自己生活的半径,不管呆多久,你都只能认识有限的身边那么几个人。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几个大学同学偶尔聚一下,而芳芳,完全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她被大家簇拥着,日子活色生香。我们之间患难与共的情谊自然告一段落,一同上厕所也不再是必须,因为开了学,全体学生住校,校园里不缺热闹,厕所的阴气似乎也少了些。
开学后快一个月的某一天,芳芳突然光临我的陋室,她拿出一个鼓鼓的封了口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说,她和大学的那个男朋友分手了,麻烦我把东西还给人家,信封里有一枚戒指,还有一封信。我当时才21岁,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而且不讲原则的善良,即使知道这样的事通过我一个陌生人去做,一百个不妥当,最好是芳芳当面还给人家,但也不忍心当面拒绝芳芳。我真后悔让芳芳知道了,我国庆节要回母校去玩两天。我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捏着那封信,纠结得睡不安稳觉。我既没亲眼见到戒指,也不知那东西价格怎样,万一坐火车弄丢了,难道要我赔么?如果我厚着脸皮辛辛苦苦找到那个老师,把芳芳的东西转交给他,他当场骂我,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他叫我带回来,我带还是不带呢?七想八想,那个烫手山芋就变成了炸弹。恰好一个大学留校的同学来古城出差,顺道来探望我。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他,请他帮我拿主意。他毕竟见多识广,叫我不要烦恼,信不用随身带,不必见那人,等回到古城,你再原封不动把信还给芳芳,就说,没找到那个人。后来我真按照我同学说的去做了,心里却觉得对芳芳有些愧疚,因为我没有和芳芳说实话。
时间流水一样过,转眼到了冬天。我望眼欲穿的寒假近了。芳芳和我一样,整个一个学期一次也没有回家。1990年的时候,我们工资很低,一个本科毕业生一个月才100来块钱,伙食吃食堂,再俭省都要花去一半的工资,而车票更不便宜;交通不便,火车奇慢,公交车也不发达;假期很少,若辗转着回到家,歇一夜就要拼命往学校赶了,还不能保证顺利买到票。那时候,芳芳一定和我一样常常想家,我可以躲在被窝里流泪,而芳芳总像个坚强的战士,似乎这样软弱的情感永远不属于她。芳芳依然是令人瞩目的一个明星,但我听到的一些关于她的话语,渐渐有些别样的味道了。也许因为我们慢慢有些疏远,所以有些话才可能传到我耳边吧。芳芳是不完美的,但也不像某些人说的那么不堪。
有一回在食堂排队买菜,一个老年男教师,他似乎很习惯对年轻女教工开一些不好玩的玩笑,顺带着动手动脚,比如手拍在你肩膀上,停一两秒,天热衣服穿得少,这动作就有些暧昧。碍于那人是老教师,又在大庭广众,女教师大都敢怒不敢言。那次是老教师把手拍到芳芳身上了。芳芳的杏眼瞪起来,大喇叭就开始播音,动手动脚干什么!小心我把你爪子剁了!一瞬间,偌大的食堂鸦雀无声,老教师的老脸开始发烧,一晕一晕地泛出红来。我们几个在旁见了,心里觉得大快人心,想那老不正经从此不敢轻举妄动。也许是因为芳芳得理不饶人耿直的个性,关于她就有些闲话。有老师帮她介绍对象,有一次听她说,那人啊,除了一米八的个子,其他一无是处。我心里觉得芳芳说话有些刻薄了,但彼此的情谊还没有到可以坦诚说出的程度。
芳芳张扬率直的个性似乎和闭塞的古城有些不搭调。在那年的初冬她成了我们学校的笑话。她在穿着这方面,总那样与众不同,领导时尚潮流。天刚转冷,她就穿起了一双长筒靴,这在当时是多么惊世骇俗。想来那靴子价格不菲,整个小腿都被毛茸茸的天然动物毛所包围。芳芳身材高挑,两条长腿线条很美,但一穿上这样的靴子,显得很怪异,小腿奇粗,大腿很细。见到芳芳这身打扮的人,目光都射向她的一双靴子,似笑非笑的,也有个别居心叵测地夸她标新立异,一转身又笑她疯疯癫癫。芳芳不是笨蛋,她很强势,但也很少咄咄逼人让人下不来台。记得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们住平房的那些人不约而同走出湿冷的屋子,齐聚在阳光明媚的门口,聊闲天。芳芳的那双著名的长筒靴晒在太阳里,帮太高了,靴子耷拉下来。有一个看一眼靴子,意味深长地对芳芳说,芳芳啊,哈哈哈。我们大家很有默契地笑。芳芳不生气,她面对我们这些邻居,并不伶牙俐齿,她跟着笑,说,你们土包子呀。我们就很土包子一样地笑。我对芳芳说,靴子看着料很好啊,也许截掉一半,会显得你的腿更长更美。当时芳芳没有说什么,过几天,我见芳芳那双著名的靴子变成了半靴。
缅怀1990年,我和芳芳的青春,没有继续下去的患难与共的情谊。我在心里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当时你有没有把芳芳当做自己真正的朋友?我听到一个声音,那样坚决而现实,没有。其实芳芳有很多可爱的地方,她最特别的,是她的做派所体现出来的个性、现代性,只是当年我和很多人一样,并不懂得。
几年后,我离开古城回到了杭州,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芳芳。现在回想我们在古城的葱茏岁月,忍不住对那片土地生出眷恋来,无法复制的青春,并不一帆风顺的成长经历,真是我们人生弥足珍贵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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