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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阳山,我对您说散文
您居住在长江下游南岸，占地千亩，海拔只有86米，周长也不过四公里，地理书上说，不足百米，不能称山。岁月里的零星墨迹却告诉我，别小看您没齐鲁泰山那样雄伟、宽广，也没琴川虞山那样峻秀、绵延，但您曾经拥有过一个被湮灭了的辉煌！
远古，您东北面是碧浪滔天的东海一域，古海岸线拦截在您的身前，长江在这儿交会，入海口距您仅有三公里。那时候，您如天神般镇守在这江尾海头，笑看滔滔的东海浪潮在岁月里臣服在您的脚下，又怏怏地退却。母亲河抓住了千古难逢的机遇，裹卷着泥沙汹涌澎湃地向东南冲击、扩张、延伸……
母亲河把退出的海域冲积成茫茫的沙滩，沙滩上又徐徐诞生了浩瀚的绿洲、无数的沟壑和湖泊。曾经沧海变成了桑田，孕育了生命，有了人烟。河阳先民在您的周围生息繁衍，过着狩猎、捕鱼的生活，还用火耕水耨，驯服了野生稻，培育出史前最早的食粮——籼粳稻。20世纪70年代，您的东南麓，考古者发掘出了石刀、石斧、陶纺轮、玉镯、玉璜……让居住在您周围的河阳民众惊喜若狂——哇，那是新石器时代河阳先民留下的珍贵遗物！
是的，这批古文物，证实了您早期农耕文化的辉煌，也着实让河阳人骄傲了一阵子，自豪地向世人宣告：6000年前，这里就有了河阳文明！
一阵山风吹来，我心有所动，不禁自问：那是怎样的一个河阳文明？
我站在秀峰崖上眺望着南坡至让塘桥之间的农舍、田地，仿佛看到吴国的陪都——古河阳城遗址就安静地躺在地下。遗址占地面积不算大，也就是百亩，完整的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城门口还有吴国兵士把守；用糯米团掼成的青砖垒砌的城墙，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淡淡的青辉；护城河里涓涓流动的水声，传来了公元前585年吴国第十九代君王寿梦时期的回响！比吴王阖闾建苏州城早了71年。
您的脚下至河阳城之间有一处练兵台，寿梦王常在这儿操练军士。至秦末，西楚霸王项羽过江灭秦前，曾来重修练兵台，竖起大旗招募兵士，400河阳壮士纷纷响应，追随其后。临别乡里，他信誓旦旦：不灭暴秦，不复见江东父老！四年后，秦灭，他又与汉王刘邦争天下，壮志未酬，兵败于垓下,果然应验了誓言，无颜见江东父老，遂自刎乌江。追随他的河阳壮士，亦再没返乡。
思索中，我似乎又感到古河阳城北面有一处遗名在向我奔来——寿梦王养鹿的地方——吴甸。一马平川的青草甸子里，成群的梅花鹿、驯鹿正在悠然地啃着嫩草，鹿羔们欢快地跳跃、奔走、嬉戏。春天里，吴国君王和大臣们常到这儿踏青，观赏甸子里鹿儿吃草的悠闲样；秋冬季节，君王大臣又来这儿骑射狩猎……当地居民在这地方开塘挖河，掘出了古代的鹿角、青铜蒸器等器物。器物表面雕刻的文饰十分精细，所绘草原放牧图，场面壮阔，动物形象逼真。
这些，正是春秋时期河阳文明的佐证！
说起古代河阳文明，不能不提及以您为中心的水陆交通——
古人称人工开挖的长河，东西为塘、南北为浦。如今，历史上流转下来的塘、浦，都有千年以上的寿数了。最著名的要数“江头海尾”的黄四浦了。相传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楚国春申君黄歇在吴十一年时，水患频发，遂下令开凿河流，排涝蓄洪。于是，在古河阳城东面三华里，一条“东取海潮、北引江水”的黄四浦挖掘成了，流经您的北面，成为通江入海的重要航道，外国船只进出停泊的港口之一。唐以后历朝，也十分重视拓展航道、治理水患，对黄泗浦多次大规模地疏浚、清淤、扩延。仅北宋宣和元年，黄泗浦疏浚后，北通长江，南至湖口，长达七十余里。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是何等的壮观啊！当然，两岸平民百姓付出的劳役之苦，也可以想象得到……
倏然，西侧古驿道上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过来，车轱辘卷起的扬尘遮住了半个天空。我隐隐约约望见秦王嬴政的仪仗，杏黄色的华盖、旌旗，金黄色的马车、鞍辔，文武百官、兵士骑在马上，两列并进，到了古河阳城驿馆，稍作休息，又经南边的马道，向琴川进发，前往浙江绍兴会稽山谒拜大禹陵……由此看来，古河阳陆上驿道，始筑于始皇时期。
水陆交通的顺畅，闭塞的古河阳地区与外界有了频繁的人文交流。达官显贵在这里建造众多的精舍秀园，四方商贾也陆续到这儿开店、设坊，古河阳城一侧形成了市场，逐渐发展成河阳集市（后称河阳镇），到唐宋时期，手工业十分兴盛，织布、制绸、碾米、酿酒、制盐等等，几乎是作坊、店铺林立，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简直就是河阳地区的《清明上河图》！
这一时期，您的属地达到了辉煌的巅峰，也永久地留在了河阳长卷里！
斜阳下，我凝视着眼前杏黄色的围墙呆想：
围墙里是一座新筑的永庆寺。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收到家乡政府的一封信，信中大意是：家乡重建永庆寺，期望在外赤子能为家乡出一份力……信的末尾，有“捐款”的字样。如今寺门前竖立的功德碑上都刻着捐款人的姓名。
那么，历史上的永庆寺究竟是怎样的一座寺庙？据说始建于南朝梁大同二年，由河阳朝臣陆孝本捐家舍建成。我没有见过寺的全貌，孩提时代进入过寺内。记忆中，寺坐落在您的南坡，东邻山前村，寺前有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入寺门所见：断垣残壁，满目疮痍，佛像东倒西歪抛落在废墟上，池边杂草丛中还有沉睡的佛头。可惜的是，寺中原有唐开元时著名雕塑家杨惠之的彩塑和吴道子绘画的唐塑罗汉，也荡然无存！显然，寺庙已遭毁灭……
重建永庆寺用了六年的时间，其格调、布局、供奉的佛像和内堂陈设等，与国内同类寺庙大同小异，但占地面积要比我小时候见到的大得多，外观也富丽堂皇得多，人气也旺得多，终年香烟袅袅，不亚于虞山兴福寺。然而，进入寺院内，面对这仿古建筑，其格调、陈设，总觉得缺少了点古味、风骨，还有佛门的肃穆和幽雅。
听老辈人说，元末小说家施耐庵曾为张士诚的军事幕僚，助他在平江（苏州）称王后，在永庆寺避世七年，或与方丈讲经禅佛，或去滚塘岸给唐代龙虎上将军后裔徐捷家做私塾，或行医乡间百姓人家。七年中，他在文昌阁写下了传世巨著《水浒传》。朱元璋称王后，师兄刘伯温邀其出山，施耐庵为避师兄，连夜在东坡给自己造了假坟，遁去。刘识破了这瞒天过海之计，将其毁掉。徐家后人徐恪（明代官员）又奉祖上之命，在西坡为他建了衣冠冢。徐家祖上还遗传下来一方砚台，据张家港非遗专家鲍先生考证，系施耐庵在徐家的用砚。
可见，施耐庵曾在河阳的履历，所言非虚……
您曾记否？唐朝开成年间，沉静中的您突然被一位老人打搅惊醒，睁眼瞧见：那老人在秀峰崖下石台旁，搭起了三间茅草庐。您感到奇怪，是谁如此大胆在您陡峭的山崖旁搭庐？扰乱您的清静。
土地爷立刻禀报：河阳里人氏陆器之父在为儿子读书搭庐。
陆器，字，祖容，自幼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父亲为让他求取功名，编芦花靴卖，得来碎银供其读书。临朝庭开考还有三年，陆父就在您清秀、寂静的峰侧搭庐，让儿子专心致志读书，准备赶考。陆器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三年来，每天日出就到庐外的石台上读书作文。皇天不负有心人，到唐开成五年，他一举考中状元，是河阳里有史以来考出去的第一位状元，也是唐代苏州地区14位状元之一。后来，河阳里人把这块石台称作“状元读书台”。
状元读书台到底是如何的一个处所？我从秀峰崖下来，按人指点，特意走到林木葱茏间的一处岩石坪上，见到中间有一块凸起平整光滑的石台，约有一米见方。我在石台上坐了下来，闻着侧旁飘来的阵阵山风、草香，心中不得不佩服陆状元之父的远见卓识，找到如此幽静而又美丽的读书场所！
河阳里人崇尚读书人，历代有名的文人都会到这儿沾沾状元喜气，甚至于留下诗文、墨迹。寻常百姓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二日庙会，也携带子女来此参拜。让后人骄傲的是，从您身边走出了4位状元，36位进士。如今在您东侧的恬庄，还保留有“状元府”、“榜眼府”等老宅，成了详解河阳历史文化的看点。
我来到河阳桥南埠的刘神庙旧址，心情忽发沉重，仿佛看到无数英魂在古河阳城外忽隐忽现，500名南宋军人，为捍卫您的领地和尊严，与金国5000虎狼兵对决。那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在冷兵器时代，我不敢想象。然而，韩世忠元帅部下刘琪将军率领下，竟然能坚守、拼杀数日，杀戮惨烈，场面血腥，500将士终因箭矢绝，弹石尽，尸首填满了谷地，鲜血注进了城池……由于金兵数次南侵，河阳城屡遭战火，逐渐衰败了。不过，“刘神庙”里的河阳精神，如同光华闪烁在您的四方！
我点燃了一支烟，圈圈青烟又把我带到了明朝嘉靖三十六年，东南沿海屡遭倭寇侵扰，古河阳城也遭到倭寇的蹂躏。河阳里人钱泮，时任江西参政，恰巧回乡探亲，遇到倭寇来犯，遂与当地王知县组织民团奋力抗击，打了几个漂亮仗。然而，在让塘的战斗中，中了倭寇的埋伏，两人以身殉国。古河阳里人为纪念钱、王两位英雄，在刘神庙内塑像配祀。乡间流传着一首《倭血糯》的河阳山歌，赞颂钱、王：清朝世界明朝人/刘神庙里显英灵/河阳城里钱王杀倭贼/倭变血糯赎罪身……
我轻轻地弹落烟灰，又有一处悲怆的场景浮现在眼前：那是1937年冬天，上海沦陷后，日本侵略者四出扫荡，来到了您的脚下追踪游击队，深怕进山遭到伏击，便放火烧山。顿时，浓烟四起，火光冲天，翠竹在噼噼剥剥地呻吟、哭泣，松桧在哧哧啦啦地痉挛、抽缩，飞鸟扑腾着翅膀冲出火海……瞬间，您葱郁青翠的衣裳被倭寇点燃的大火烧成灰烬，您秃光的山头，逞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恣意践踏、蹂躏，还发出了狼嚎般的欢呼，让“刘神庙”里的英魂蒙辱！
您欲哭无泪……
老辈人说，您的名字不太吉利。“河阳”在吴语方言里是“祸殃”的谐音，后辈人狠狠心把您改了——您西首东尾，形状似展翅飞翔的凤凰，河阳里人希冀凭着忍辱、负重和拼搏的精神，让您浴火重生，再次腾飞，故把您叫做“凤凰山”，辖区也叫“凤凰镇”。
我早年的记忆里，近处是您的山谷、坳地、竹林和农舍冒着的炊烟，远处河阳大地，广袤、宽宏，四周没有视线上的屏障，目力所极：是一丘丘稻田，一条条河流，一座座桥梁，稀稀落落的村庄。唯一的乡间土路上，人迹冷落，田野里还透着荒凉、野气，偶尔能看见在山坡上放牛的牧童，还有乡亲们在田间劳作的点点身影，河塘里荡漾着罱泥的小木船……阔别四十载，今日重逢，您却在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里，还冠上“凤凰山风景区”的头衔，是4A级的……我非常惊讶！
您的辖区扩张了，周围环绕着三座彼此独立的古镇——西张、港口、西徐市，合而为一，成了一个行政镇，辖地78.7平方公里。原本弯曲的乡间土路，不通公路，如今已寻不见乡间土路的踪影，村村通了公路，还有两纵三横的高等级公路贯穿全境，连接省道、国道和高速公路；原本一望无际的农田，单一的耕种粮食，如今一、二、三产齐头并进，各显神通；原本只有2万来居民，农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只有70多元，如今7万本地人口中，农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2万余元，过着富裕的生活，农民住进了楼房，过上了老辈人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生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抽水马桶、自来水、宽带网……偶尔瞥见一处低矮的农舍，恰如农耕文化陈列馆里的一个缩影，而一幢幢粉墙黛瓦的别墅，挤上了您的坡地……
再瞧您的周围，东面原本是冷清的恬庄古镇，如今来此游览的人群，络绎不绝；南面古河阳镇旧址上建起了大型农贸集市，叫卖声不绝于耳；北面原先是大片的农田，到秋季散发着稻谷的清香，而今网格化的农田拓宽了疆界，规模化经营，变成了成片的湿地、林地、苗圃……还有占地千亩的人工湖，荡漾着各式各样的轻舟、游艇，传来孩子们欢乐的笑声；西面的农田，如今是万亩桃林了，到春天，桃花吐艳，如同花的海洋，别样的壮观。收果季节，桃农们的笑脸，也如桃枝上挂满的水蜜桃一样光鲜！
您腾飞了，没有辜负乡亲们的期盼！前日，我回到故乡的村庄，串门聊天，86岁的婶娘告诉我，现今国家政策好，日子过得蛮开心！还有三分自留地，闲来没事就去活活筋骨，种点蔬菜、大豆什么的，也有点儿收成。她说到这，脸上堆满了笑容！当我与邻里乡亲聊起村前的让塘（张家港塘）时，几位乡亲说：水质比前几年好些了，沿塘的企业建了工业废水处理厂，村里也在建生活污水处理站……
太阳要下山了，永庆寺里当当的钟声惊起了寺顶飞檐上的喜鹊，扑腾着翅膀在我身侧掠过，飞向寺前古银杏树上的巢穴，发出喳喳的欢叫。
我不再说啦！所说这些，应是河阳地区古代和现代文明的缩影。
您都看见了，还好？
我回眸瞥见：您在开心地笑！不过，从您豪放的笑容里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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