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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花开散文
又到了梧桐树开花的季节,门前院边的梧桐花,喇叭口状一团一簇开的热闹,有阳光的时候散发着清香,一阵,微微地飘来。如遇接连几天的雨,细细的、密密的雨淋过,它便随着风的摇曳,无声落下,落地的时候有一点点声响,一朵,两朵,许多朵,拾起一朵来,白白的花边,里边有雨的泪滴——
说梧桐,名字好听点,其实在幼时的乡下,奶奶告诉我,它的名字叫泡桐,院子里有一颗大泡桐树,到了来年的春天,地上就会接一连三的发出许多小苗来,奶奶用小竹篾篱笆把它围起,隔三差五用地灰,鸡粪倒点树苗旁边,告诉幼小的我倒肥料的时候,离苗一点距离,怕肥料多了,伤了小苗。小苗经过一年的雨露,长的比我还高,再过两年,就有碗口粗了。奶奶抚着我的头,笑着说,望泡桐树快快地长,长高了,长粗了,给我家小女做书箱。
泡桐树啊,奶奶——
记忆中的奶奶,天朦朦亮就起床,借着煤油灯的光,在镜下匆匆地梳着她灰白、长长的头发。用银簪子别好,梳好的发髻像六月秧田里的田螺。没有二叔家娟妹的奶奶发髻盘的好看。二叔家娟妹的奶奶,我看见她的发髻不但油光可鉴,而且乌黑发亮,还有散发淡淡的乌发油香。我家奶奶借着灯光,偶尔在木梳子上摸一星点菜籽油,头发虽然梳的一尘不染,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奶奶穿着她永远的盘着花样,怀里的蓝布褂。然后就到厨房忙着她的事了:洗锅声,吹火声,猪叫声,劈柴声,还有被烟呛的咳嗽声。她是起得最早的一位,也是睡得最晚的一个。从记事起,我就与奶奶同睡一床,在奶奶那豁大的漆着朱色花栏的床上,我可以一口气翻两三个筋斗不怕滚下。好看的蚊帐,四面围着,我可以在上面学着唱大戏的样子,从床头的花栏里出场,舞着奶奶长长的衣袖,转身,后仰,衔花,起,碎步,挪后。奶奶边洗着她的三寸金莲,边笑着说:“耍的还行,有待提高。”然后伸出她的脚来,问臭不臭,通常我会捏着小鼻子,作夸张样喊:“不行,受不了,臭着呢!”然后是一阵老童齐笑。奶奶又缩回她的小脚,心痛地撒了一丁点盐花,继续泡着,擦好,伸到我鼻子前。我用小嘴亲了一下她的脚,她像触电似的缩回,责备我道:“哪有这么傻的闺女。”而我笑得更加开心。
晚上我一个人睡这头,奶奶一个人睡那头,无论冬夏,放下蚊帐,很是安稳。冬天寒冷,我的小脚总是被奶奶搂在怀里,暖烘烘的。而她晚上却总是穿着洗得白白的布袜子,脚很少伸过来。我转过身子拉直她的脚,搂着。她不让,说是搂着她的脚,她睡不舒服。其实我心里清楚的很,她还是怕她的三寸金莲熏了我。我从睡窝里钻过去,搂着她睡,她推开我,也不让,说她年纪大了,不卫生。于是我又从被子里钻回来。睡在铺有厚厚稻草的棉絮上,枕着奶奶锈的装着荞麦壳的冬瓜枕头,一觉天亮。
随着弟们的出世,加入我的行列,我的乐园更加乐腾。我们变着花样在床上打闹,翻滚。无论母亲怎么拿糖果花我们,我们都不去她的睡房。而奶奶则在一旁看着,脸上全是会心地笑。
一日,住在村里的二叔家的娟妹跑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小姑来了!”我拔脚就往她奶奶家跑,姑姑穿着大红的衣服,红扑扑的脸姹是好看,屋里已是围着一屋小孩。看着我站在门外,姑姑忙笑着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进屋,然后在八仙桌上摊开的手帕里抓了满满一大把糖果,塞向我。坐在一旁烧火做饭的她奶笑着说:“叫我奶奶,给你糖吃。”我望了望慈祥的老人家,摇了摇头,说:“你不是我奶,我奶奶正在我家做饭我吃呢!”我怯怯地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穿着灰长褂的她爷爷,正在深深地吸了口烟,呛得我急忙挣脱姑姑的手,钻过门前围观的小伙伴,一溜烟地跑回家。冲进厨房,扑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搂着我,惊慌地问:“怎么了,小宝贝?”我抽泣着说:“娟妹她奶要我叫她奶奶,我不叫,她是她们家的奶奶,又不是我家的奶奶,我为何要叫,我家不是有奶奶吗?”说着就大哭起来,“姑姑给的糖果我也不要,想花我叫她奶奶,没门!”奶奶一把拉着我,拥我入怀,拉把灶边的烧火凳坐下,把别在腰间的手帕抽出,轻轻地擦着我满是泪珠的脸,然后又擦了擦她红红的眼睛说:“孩子,没错,娟妹家的奶奶才是你的亲奶奶,我是你的外婆。以后啊,你可不能这么任性了,见了你的奶奶应叫奶奶,还有你的爷爷,别不叫了。”看着我一脸的惊奇,奶奶狠狠地檫把脸,笑着,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在鸡窝里摸出一个蛋,放在锅里蒸着蛋花花我吃。
原来小伙伴悄悄对我耳语的话是真的,眼前的这位是我婆奶,外婆,姥姥。娟妹奶才是我的真奶奶,只是幼小的我不买账罢了。
一直到今,我称呼外婆,还叫奶奶,不改口。
等我长到能走得起一段路的时候,奶奶便带我去远在山外,河那边的舅爷家,从我们家到舅爷要经过一条宽宽的“八一港”,遇上摆渡的老翁,我们能顺利过去,如果摆渡的老翁不在,又没喊应对面村的人时,奶奶就带着我走到上游,脱下她的鞋袜,去河里看一番,摸清路线,然后让我拿着她的鞋,驮着我淌过去。许多年后,一想起苗竹林那河,我都有点后怕,我不知道,奶奶是怎么驮着我过去的。或许是港里的水太浅,或许是好心的大爷牵着,或许是洗衣的大娘指引,总之是平安地过去了。穿过几个村庄,经过猪场,然后还要走好远好远地一段路,隐隐望见舅爷村庄的大枫树,才让我激起心中的兴奋,一路奔跑。远远地望见三舅爷站在山头张望着,大表叔望到我们来,忙奔来抱起我,打起我坐在他肩上。细舅爷家已早早地备好一桌子菜等着奶奶和我。拿着细舅爷夹过来的鸡腿,我一阵好啃。奶奶摸着我的头,笑着叮咛:“慢慢吃”。细舅爷给奶奶夹了满满的一碗菜,按了又按,奶奶也不作谦,笑着慢慢吃下。我想,此时的奶奶,她应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翻过三舅奶家齐腰的房门槛,我终于看到喜欢的木雕花栏,上面有好看的喜鹊,各种人物图案。晚上睡觉,放下窗台支撑的木棍,窗户就合上了。没事的时候,我坐在三舅爷门前的老枫树上,望着青青的墙砖,翘起的马头墙,甚是奇怪的很:我们家的房子与他们家的房子不一样哦!
回家时候,奶奶崭新的蓝方巾里已经包满了一大包糕点,还有一块用布包了又包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的方蜡。三舅爷细舅爷会送奶奶好远好远的路程,然后在奶奶一再说不送的情况下,才慢慢地止住了脚步。回来的路上,奶奶是一路眯眯笑着回家的。家里年年做布鞋,一块蜡省了奶奶多少心事,纳起千层底来,麻绳搓的线索拉得飞舞,而我就又多几双鞋子穿了,只是苦了奶奶,她每晚在油灯下做手工活的时间更长。而我脚底下的布鞋更是生花,我可以大胆地跳房子,舞绳子,踢健子,没必要像别家的小孩赤着脚往家里跑。
梧桐树的小苗在拔长,我也长高了,到了上学年龄,我随着母亲上学去了。
放学回家,我是跑得最快的一个,虽然我总是跑不过比我大的小伙伴们。我想跑快点看看一个人在家的奶奶,她会变什么法子让我吃饱,吃好。早饭她会把锅里稠点的粥盛给我们姐弟吃,自己却一个人坐在柴灶边喝着稀得不能再稀的粥。锅里的粥也是随着四季的变换而不同:红薯粥,芋头粥,绿豆粥,南瓜粥,苕饼粥——从我记事起,奶奶平时没有到餐桌边坐过,她的碗里除了辣酱就是豆什,除了腐乳就是咸菜。只有过大年的时候,父亲请她坐首席,还是与母亲牵了再牵,请了再请。她才笑眯眯的坐在饭桌前,而她的筷子从来没有动过好吃的菜,干咽着。父亲站起来夹了一块大大的红烧肉放奶奶碗里,奶奶总是舍不得吃,不是给了我,就给了弟弟。她总是说,留着留着,省酒待客。
中午放学回来的我,第一件事是冲到厨房里看一下奶奶,然后就提着菜蓝跑到开满油菜花的田边,用小铲子叼起黄星点的野菜给家里的猪妈妈吃,或是在盛开紫花的草籽地边扯些茂密的青草,装好满满的一篮跑回家,再上学;边往学校跑边捂着裤口袋,怕跑得太快,奶奶给我的干苕丝会沿路飞。下午回来是与小伙伴们一起,各自把家里的水缸用小水桶担满,我不想让我奶那挑着满满的一大桶水左右摇晃着。虽然我挑起小水桶也颤颠,两头的绳子一挽再挽,我想让奶奶知道,小女已经长大了,能给她分担一些家务,让她高兴,足矣!
当我好不容易考上重点中学时,奶奶高兴得乐开了花。她说,不错,如要像大舅爷能考上黄州府就有出息了。我终是玩劣,惭愧没有她期许的那么多智慧,负了她老人家的期望。
父亲在院边伐了一颗梧桐树,请来木匠做了一只书箱。往后的日子便是每周一回了,每每回家,奶奶端上煮了一大碗的泡泡蛋给我吃,然后把我大包小包的衣服拿去浆洗。晚上我依然与奶奶共睡一床——虽然母亲已经为我备了书房。我们祖孙俩有说不完的话题,奶奶把藏在箱底的糖果拿给我吃,剥开糖纸,糖已经软了,看来是有些日子。她还是穿着她的蓝布衫,只是布衫已经补了补丁,针脚蛮是均细。我叫奶奶有时间手缝一件,她总是推说没有时间。现在我也没有时间与奶奶学盘了,回来还是穿着奶奶纳的布鞋,只是奶奶没再在我鞋面上绣花了。她说已是大姑娘了,就不必绣了。要上学了,奶奶从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手帕里拿出一角二角的面钞私下塞给我,说是学校太苦,偶尔也买些青菜加加餐,我终是舍不得用,留着。
一天上午,我正在教室听讲,细叔来学校与老师请假,轻描淡写地说是我家奶奶病了。我一听,马上与老师告假,什么也没收拾笔直往家里跑。十几里的路,我只知道风在我耳边吹,看不清麦田的绿,也看不清油菜籽弯下的腰。飞奔,飞奔,一口气跑回了家。进门,我看见奶奶已穿戴整齐笔挺地躺在我们房间的门板上,脸上用五表纸盖着。我一下蒙了,头脑一片空白。母亲与娘亲们正在哭泣,我冲过去,一把抱着奶奶的脚嚎啕大哭。我使劲地晃着她的身子,脱下她的黑鞋丢掉。母亲过来一把抱住我,我怎肯罢休,抱着奶奶的脚不放,就这样拉着,扯着,哭着,闹着。躺在门板上的奶奶哼了一声,我听得清楚,忙抹把眼泪,跪在一旁的大人们马上止住了哭声,娘亲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哼声吓着了。我忙过去,拂去奶奶脸上的钱纸,喊着奶奶,摸着她的额头,捧着她的脸。感觉奶奶身上还有点温度。奶奶扬起手上的钱纸看了看,长长地叹了一气,扔在地上。大人们吓得全都跑了,而我却一个人搂着奶奶笑,奶奶没死,她活过来了!
与奶奶呆了一晚,第二天我笑着上学去了。老师一脸惊愕,我实言相告,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从而留下笑话,说某某某的奶奶死而复生了。老师告诉我,有可能是“阳光反照”,而我却认为,奶奶活着一天,我便是高兴,便是港湾,便是幸福。
许多年后的清明,母亲偶尔提起此事,问我当时怕不怕,我动了动嘴角,终没有回答她。只是眼里马上会升腾起一层雾:一位八台大轿抬过来的小姐,只因爱慕长得英俊高大,在她家做短工的姥爷,嫁过来两年后才知姥爷为了迎她,休了前妻,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寄养别家。无钱就是打骂于她,找她要钱花天酒地。中年姥爷得病西去,丢下姥姥,还有刚结婚不久的母亲。姥姥对走进我家的父亲疼爱不已,生怕怠慢了父亲。而姥姥为了这个家,省吃俭用,舍不得用一分钱。直到走时,她的樟木箱里,只在三件布衫,两件补了又补的换洗,一件是回舅爷家才穿的新布衫。
姥姥尤其疼爱我们姐弟,母亲会为一些事情责骂于我们,她总是护着,任荆条在她单薄的身上抽打,姥姥两三年才去一趟舅爷家。在舅爷家回来,她总是一脸憧憬地对我说:“你大母舅(因为没有舅舅,叫大舅爷家的表叔)说以后你们会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在摩托车,小车出进呢!”
是的,奶奶,你所憧憬的盛事,现在都实现了。如果您看到八九十岁老太太对着手机在说话时,您一定也会手里拿着手机,在笑着接我的电话呢!如果活到如今,今年已是九十二岁高龄了。与你相仿的细舅奶,身体还硬朗着呢!她老人家天天带着她的曾孙子在公园玩得正酣呢!您的孙子们侄孙们外甥们都有小车,好着呢!只是您已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如若来生,我们还做亲人!
雨还是沥沥地下着,梧桐树花静静地开着,一朵,两朵,一簇,两簇,直到一树花开。它多像奶奶花白的头发。往事历历在目:灯光下纺纱的背影,地头边收麻湿透的布衫,田埂上弯腰种豆的辛劳,山野边割草挑柴的匆忙,坐在院里纳鞋的情景......我的心事如这多雨的天,慢慢地淋着,梧桐树的花:淡淡的清香,花白而又那么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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