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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树
一辆黑色沃尔沃轻灵地滑出报社大门。然后,像一条墨斗鱼,融入到大街由喧嚣汇成的河里。这辆车是小童过生日时男友送她的礼物。她说我能够自己选颜色么?他说当然。她说我要黑颜色的。他说为什么不是红色或者白色。她说我喜爱黑的厚重黑的大气。
握着方向盘的小童,两道细眉间凝着一坨庄严的神圣。眼神儿,则是决绝的。这样一副表情,和她的黑色沃尔沃,和她一头简洁的短发,和她浑身精炼的牛仔装,倒是很相配了。
车子向着郊外驶去,渐渐把这座燕山脚下的D城甩在了身后。看着黑色沃尔沃离去的身影,D城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把和天气一样温暖的眼神送出去很远很远。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小童的右手从方向盘上腾出来,安抚响着的手机。
你在哪儿?
去采访的路上。
采访谁?
一个志愿者。
恩,我没事,就是想你了。
恩,挂了。
小童很个性,第一次向他撒谎,居然如此流畅。她要去的目的地,是他的老家,离城五十公里的一个小村子。但是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过那片神奇的树林,从来没有。如果真的有那么神奇的一片树林,他怎样会不跟她说呢?
那天,坐在办公室的她,如往常一样打开邮箱。邮箱里躺着一个神奇的传说: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美丽的女生因行为不检点,被人发现后,自觉再无颜面活在世上,在某一天的夜里吊死在一片树林里。一个女生的死去并无稀奇,稀奇的是那片树林。
自从女生死后,人一近了树林,树上的枝叶便哗啦啦地摇动起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尤其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村人想砍伐树木以求安宁时,那哭声尤其的悲惨。而且,白杨树的树干上眼睛般的疤痕处,还会流下泪水来。
从此,再无人敢走近那片树林。让人安慰的是,几十年来,会哭泣的树林并没有横生事端,伤害村里的任何一个人。为了小村的安宁,为了家人的平安,村里及至四周村庄的幼儿从记事起,就开始被大人们训诫,千万不好靠近那片神秘的树林,树林里可有女鬼呢。女鬼绿眼睛,长舌头垂到脚面子上,专门吃小孩子。邮件最后强调:这是一个真实的传说。
小童就笑了。自从报纸开辟了“D城民间传说”栏目,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传说,但是在传说后边缀上“真实的传说”,还是第一次。诱发她笑神经的是传说的发生地,竟然是他的老家。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真实的传说,第一个向她讲述的,恐怕不是这封邮件吧。
周六,是他来她家的日子。是他们相聚的日子。那天,他的儿子会被他的前妻接走。
晚上吃饭时,她说了那个神奇的传说。思绪在传说里,目光在盘里的一块排骨上,暂时忽略了桌上唯一的听众。暂时的忽略结束时,她看到他安静地浸在她的讲述里,一口米饭噙在嘴巴里,咀嚼肌停滞着。脸上的表情不是聆听的享受,或是惊讶,或是质疑。而是愤怒。她的讲述进行不下去了。她不明白,一个传说而已,怎就会惹怒了他呢。筷子上的排骨知趣地跌落在盘子里。
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表情的使用不当。一番艰涩的吞咽过后,一嘴巴的米饭顺着喉管儿涌进胃囊里。然后,他对她说:你又不是小孩子,这样的话也信呢。
这不是传说么?
痴儿——一个笑的前奏发出后,他的脸上已经掬着一小捧笑容了。歉意,甜腻腻的话儿都紧紧地跟过来。跟过来的,还有筷子上的排骨。
宝宝,乖,张嘴。
但是是一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她这样想。但是很快,她发现不愉快的小插曲只是做了个短暂的休憩,打了一个盹儿,夜幕刚刚降临便精神饱满地寻上门来。
他像过去的每一个周六晚上那样,认认真真地为他们的幸福做铺垫,尽管早上,他们已经幸福过了。早上,由于饥饿几天的原因,幸福完成得过于仓促,只是草草填饱了肚子。
因此,晚上必须要从容些,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很到位,很用情,很发奋。尤其是今晚,可能太过投入了,在铺垫阶段就已经大汗淋淋了。铺垫,是为着精彩的演出。然而,演出还没开始,作为男主角的他就谢幕了。这是没有过的。
他充满了愧疚感,这天太累了,明天吧,宝宝坚信我。她善解人意地笑笑,没事儿,真的。他拥住她,手臂两根藤条般紧紧缠绕着,她有些窒息。但是,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个性的气息,穿透他的肌肤,浸入到她的五脏六腑。
不安。他在不安么?
他带着不安,她带着他传递给她的不安,各怀心腹事地睡去了。他的手臂依旧缠在她身上,把她缠绕成一只肚囊里的小袋鼠。
大约凌晨两点多的样貌。他忽然醒来,拼力地遥着她的小身子:
他们都是扯淡的,宝宝千万别信,传说不能当真的!
再拼力地摇:
宝宝,求你了,千万别信,好不好?
说完,咚地一声,将白胖胖的身子挺直地放倒在床上。重新睡去。
留下一个惊惧的眼神儿,在她的眼前某一个虚空的位置定住。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确定不是在梦中的,确定自己是醒着的,确定刚才的发生是真实存在的。一种惊恐和陌生的情绪,向着她漫过来,一下子把她卷走了。这个和他同床共枕的,这个深爱她的,她也深爱的男生,有点弄不懂了。
树林,神秘的传说。必须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叫芝麻村的小村子并不难找,小童依靠车上的导航仪,很快就见到了它的真实模样。透过玻璃窗子,小童用一种温暖的眼光打量它。恩,温暖的眼光。它生养了她深爱的男生,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半空中掠过的燕子,都属于她爱屋及乌的范畴。
但是,她不会进入它。不会留下来过的痕迹。
便绕过芝麻村,向着村后驶去。传说里的树林是在村后的。
田里生长着一片生机勃勃,因是午饭时刻,生机勃勃间少见几个人影儿。这正是小童需要的。因生机勃勃才是矮矮的,小童的视线就没有了遮挡,能放出去很远。目光大约走出去两三里地的样貌,被一片黑乎乎的林子挡住了。
它,果真是存在的。
确定要走近它么?确定有这个勇气么?一棵又一棵的白杨树站在一齐,就成了一片林子。每一棵白杨树都极尽可能地粗壮着,极尽可能地蓬头垢面着。好像几个世纪都没有梳妆打理过的样貌。树下未褪尽嫩绿的杂草,伸展着原生态的腰肢,在逼仄的空间里尽量扩大自己的地盘。
年老体弱的杂草,大概不堪生长的重负,只留下没有生命迹象的枯藤,隐没在蓬勃得有些过分的嫩绿之间。不管是树,还是杂草,完全一副没有人来打扰过的样貌。在四周尚在矮小的有章法的勃勃生机的映衬下,这片树林尤显得怪异和另类。
一股深度的荒凉和诡异交融在一齐的网,将树林牢牢地罩住,使得树林独自寂静着,不食人间烟火。忽然,树叶子和杂草摇动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朝着黑色沃尔沃扑过来。小童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发出惊恐的求救信息。冷静,千万冷静。她鼓励自己。
拿了耳朵仔细地听,仔细地辨别。是树在哭泣么?
哗啦啦……哗啦啦……不是呜呜咽咽之声。
树叶摆动碰撞的声音。难道刮风了么?小童将目光投向更远处,果然,刚才还静若处子的麦苗儿,正得意地扭动着芊芊细腰。噢,真的是风呢。小童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她觉得有信心有勇气从车上走下来。便谨慎地开车门,关车门,尽量把声音控制到最小。她怕惊扰了树林。轻着脚步接近它,心里默念:亲,我不会伤害你的,千万别哭,别吓我。
近了。更近了。白杨树尚显得稚嫩的叶子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听得愈来愈真切了。哗啦啦……哗啦啦……像是掌声,欢迎她的掌声。个性的是,小童心里原本的畏惧感,不知何时溜走了,等她寻找时,早不见了踪影。代替畏惧感的,竟然是一种莫名的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