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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年猪散文
(一)
每年进入腊月,最让让孩子们惦记和兴奋的莫过于杀年猪了。特别是上个世纪的六十到八十年代。
杀年猪是体力活,基本上是大人们的事。小孩儿除了看热闹就是舔乱。常常是碍了大人们的手脚灰溜溜地被训斥,可你训也白训,往往是一双小手冻得像营养不良的红萝卜了,一双崭新的布棉鞋全洇湿透了,也还是闲不住的。依然在忙碌的大人们的缝隙里窜来窜去,找骂挨训。只有到了破膛开肚,猪尿泡磨蹭到手,才蹦蹦跳跳地去呼朋唤友。不一会,五六个人就凑齐了。先是手忙脚乱一阵收拾,又是泥沙,又是草木灰的,你一番揉,他一顿搓,直到没有了油腻和腥味。接着力气大的就把嘴伸进尿泡口,鼓起腮帮,用上吃奶的力气吹,尿泡渐渐地鼓了起来。用准备好的专门用来鞡鞋底的麻绳系牢,蹴球游戏便正式开始。不一会儿,不大的晒谷坪中便塞满了孩子们的喊叫声。
后来我长大了,上完初中又上高中,上完高中又上大学,猪尿泡不再吹了,热闹传给了侄辈,但杀年猪时的兴奋却是依旧。
在湖南老家,杀年猪可有很多的讲究。
杀年猪和上梁封顶、嫁女娶亲一样,都是大事。亲朋好友都要全请来的。其中要帮忙的,还要反复交待:天亮必须到(老家杀年猪都是在早晨的)。好在乡里人说话就像板上铆钉子,从不误人家的事。那时电话手机不普及,属于“交通基本上靠走,通讯基本上靠吼”的年代。这“走”与“吼”是非我莫属了。只是“吼”断然不敢,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去请,几十里的山路颠簸,真是苦了我那双小腿。
杀年猪的前几天,就要和杀猪匠约好。好在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匠人,用不着争。头天晚上去匠人家把行当拿过来(杀猪刀除外),算是请订。行当也没什么,一把铜水壶,一根约五尺长的挺棍,一个铁挂钩。匠人完全可以自己携带的,大概是一种请和预定的仪式吧。
杀年猪的头天,一切准备都要就绪。水缸的水不仅要灌满,还要到邻居家借两副水桶,储上水。备足出火的干柴,洗干净两块大门板,凑齐两个圆脚盆,若干烙铁,新鲜的棕榈叶,一条坚实半高的长凳,另外就是杀祭时用的香和纸钱。
也就在头一天,要杀的猪就不喂食了。说是清肠。可怜的猪啊,死后变鬼,也都是饿死鬼。仔细想想,这万物之灵的人类还是聪明。这给猪断食,不仅给后面的清肠工作带来许多便利。最重要的,是在后面的人猪之战中,人类始终处于上风。饿了一天的猪,本来就头昏眼花,精力不济。再看着黑压压眼露杀机的人群,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所以,当它被赶向断头台时,也只有以歇斯底里的嚎叫来表示反抗了。特别是现在,家家户户养的是杂交改良的新品种。一头大洋猪四五百斤,不饿它一天,杀杀它的威风,那畜牲,就是三五个精壮汉子,一下子想撂倒它,绝非易事。过去家养猪多为土猪,老家的应该叫宁乡猪。一般就是贰佰来斤,主人从圈里把猪赶出来,在空旷的地方,早在等候的五个汉子瞅准了,一声齐吼,四个人各抓住猪的一条腿,另一个人也揪住猪的尾巴,并使劲的往上提。杀猪匠也过来帮忙,六个汉子强势的把那可怜的猪架在了事先备好的条凳上,这时候,这猪也只有引颈就戮了。只见杀猪匠左边身子重重地按压在垂死挣扎的猪身上,左手把猪头往上一扳,随即头一低,用眼睛瞄好进刀的地方,叮嘱一声后面的架高些,接猪血的抓稳盆子,便操起屠刀,对准猪喉狠狠地送出一刀,紧接着用劲一捅,直刺猪心。一腔猪血,喷涌而出。不一会,猪的嚎叫变成了呻吟。渐渐地,猪哼声稀。刀口处早断了喷射,只汩汩地冒出气泡。突然间,那猪四蹄一蹬,杀猪匠喊声“起”,猪就重重的被汉子们掼在了地上。呜呼,我的猪啊,我的一直吃我打的猪草长大的猪!
老家的杀猪匠可不好当。虽说杀猪是力气活,可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特别是杀年猪,要求很高,人们把未来一年的彩头押在这杀年猪上。一刀下去,必须是一刀封喉,一刀剜心,一刀毙命,万万是不容你去捅第二刀的!
(二)
老秦是老家有名的杀猪匠,人高马大的,一脸的疙瘩肉,喜欢在腰间系一根白不白、黑不黑灰不拉几的腰带,也常是玄衣玄裤,嗓门很高,俨然一个鲁迅先生的“康大叔”!
行屠十几年,老秦总是一刀封喉,从未失手。那十几年里,不仅本村的猪是他杀的,
外村人也慕名而来,一时间老秦声名鹊起,成了老家屠界泰斗!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那一年,主人家要宰的年猪有三百多斤,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开刀祭杀时,主人点香点不着,主人烧纸钱,烧了一半,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阴风,把纸火也刮灭了。大家的脸上顿时结了一份霜一样的凝重。
老秦照例还是一靠、一压、一扳、一瞅、一送刀、一用劲,猪血也照例还是喷射而出,就是那猪的叫声也照例还是由嚎叫变呻吟,可就是久久等不来那一蹬腿!老秦有点慌,但毕竟是久经“杀”场的老将。不是杀不死你吗?畜牲,老子就耗死你!你不蹬腿,我们就不松手。等你滴完了最后一滴血,不信你不油尽灯灭。五分钟过去了,六分钟也过去了,十分钟也快过去了,瞧瞧那牲口,依旧没有倒阳(蹬腿)的迹象,老秦有点不耐烦了,双手掐着猪头,并拧来拧去,想折腾死那畜牲。到底还是一头猪,虽没蹬腿,但在汉子们的手里也没了动静。凭老秦的经验判断,猪应该是死了。老秦便大吼一声“起”,早就坚持不住的汉子们气呶呶地把那猪掷在了地上。大概过了50秒钟,正当老秦和汉子们伸腰松口气的时候,那头猪竟颤巍巍的跪爬了起来,“哼哼”着踉跄了几步,才歪歪斜斜的倒下。这一幕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老秦和主人几乎是懵在了那里。
怕是巧合吧,当年,主人的妻子生病去世。老秦也从此放下了屠刀。
(三)
20XX年,老家湖南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无数的电线承受不了结在身上有茶杯粗的冰块断裂了,很多电线杆也因无法承载而倒卧路旁,满山的树,被迫穿上厚厚的冰衣,瘦弱点的,当风口的,纷纷拦腰折断,看上去,一山狼藉,甚是心疼。幸好我早回家了两天。虽然列车从兰州到衡阳晚点近二十个小时,可还是顺顺当当到了家里。就在到家的第三天,火车停开了,许多公路也无法通行。可怜那些赶着回家过年的人,都锁在了路上。多亏政府重视,温总理两飞湖南;多亏武警勇士,铲路架线;多亏四方义士,千里来援,可敬可佩,可歌可泣。最终战胜了雪魔。
20XX年是中国多灾难的一年,我也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这一年。原因很简单,说出来不怕你见笑,就是源于这杀年猪。
父母早已去世,回家就住在大哥家。第五天,大哥家杀年猪。请来的杀猪匠,就是自己的三姐夫。因为人瘦高,手长脚长脖子长,绰号“鸭脑壳”,人到是精明能干,50几岁了,走起路来还脚底生风,并且官至村支书,也是当代李家做官最大的人了。要不,我家那个读过高中的三姐,也不会学了卓文君,好好的大学不上(那时候是推荐上大学的),而私奔他家,害得母亲落了病,我每天都要大骂几句“鸭脑壳”。
我有些担心。尽管三姐一直看好她的丈夫,我却受母亲的影响,对他有一定的保留意见。再说,屠户就该有屠户的样子。在我的心里,屠户是康大叔版的,至少也是老秦版,膀圆肢粗,虎背熊腰,嗓高脸黑,浓眉大眼……,三姐夫似乎缺了些什么。
当大嫂从猪圈里赶出一头白色的“哼哼”时,我心里陡然一紧,好家伙,分明是头小牛犊,足有400斤!我竟有些同情起老三来了,万千的行业你不学,偏学什么杀猪喽!
守候在外面的四个汉子,用两根粗长木棒挨着猪的前后腿、贴着下身穿过去,同时
喊“起”,把猪抬了起来,放在石条凳上(木凳撑不起),只见老三娴熟地一靠一压一扳一瞄一送刀一用劲,其动作仿佛就是老秦第二。我的心松了下来。可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过来好一会,猪还没转声,别说那蹬腿了。一下子气氛紧张起来。倒是大哥豁达,有祸躲不过,躲过它就不是祸!人命还能拴在猪身上?边说边引着老三的手,“嚯”的又一刀,“哼哼”便彻底蹬腿。
各人续了一支烟,稍作歇息,又说说笑笑地干起活来。老三提起刀,先在猪的脚腕处割开一刀,然后拿出五尺长的细铁棍(屠宰界叫挺棍),伸进刚割开的口子,在另一个人的引导帮助下,贴着猪的内皮即小心谨慎又用劲地捅着,从脚一直捅到耳朵,换个方向,通过猪的腹部,又捅到猪的另一只耳朵,接着再换方向,猪身各处都要捅到。这叫通身,为后面的吹气做准备。吹气都是杀猪匠来做,一般还要一人配合,在杀猪匠鼓起腮帮用尽吃奶的力气吹时,另一个人要拿根棒槌在猪的四身,或敲、或打、或刮,这叫引气。不一会儿,猪的身子就鼓了起来。回头看老三,还真小看他了,吹鼓起这庞然大物,他只是微微胀红了脸,说起话来并不喘,从我手中接过麻绳把割口系好,用手背擦擦沾上猪血的嘴,又吆喝着给猪上盆。
上盆就是四五个汉子把刚刚吹鼓胀起来的猪提起来,架在并排放好的两个大脚盆上,像活的一样立起来。接下来就是褪毛,先提一壶冷水把整个猪身淋一遍,再几个人同时拎来滚烫的开水淋,要淋好几遍,猪头、猪背要反复淋,直到用手去拔,能拔掉为止。以前杀猪,都把猪鬃毛留起来,等零碎客(货郎担)来了换平常日用品,如今没人要了,拔起来就扔了,嫌麻烦。对待那些又细又短的绒猪毛时,就用锋利的刀来刮,刀也刮不尽的,就用烧红的烙铁来烫了。这方法已经过时。如今有了专门的烧毛器,学名叫柴油喷气灯。点着了,用猛火一燎,干干净净,省时省工。
开膛是细致活。找来坚实的木梯,斜靠在墙上,用铁钩把整个猪倒挂在木梯上,猪肚皮朝外。杀猪匠轻轻地用刀划开肚皮,理出粪肠叫人抓牢了,然后小心地梳理着内脏,剔油顺肠,摘肝取胆,按部就班。只是猪尿泡不乱给孩子们了,说是和什么糯米、药材蒸了,有保健作用。当脏、肉分离,杀猪匠切下刀口肉,再在臀处切下五六斤精瘦肉,交给内厨,开始做早饭了。我早就饿了,偷偷地去吃了些零食,等我回来时,猪肉已下梯,过完了秤。大嫂也来了,谈论村子里谁家的过年猪重,谁家的过年猪轻,脸上有种幸福、自豪的笑 。
在杀年猪的工序中,最麻烦的就是清肠。天气冷飕飕的,冻手冻脚不算,光是清理里面的脏东西就倒胃口。那小肠还好,用挺棍把它翻过来,用温水洗净,再在锅里煮上两水就好了。那大肠就不这么省事了,先找块有斜坡的草地,用脚把肠里面的污物踩出来,用水清一遍,在用挺棍翻,用手捋尽上面残留的污物,再用水冲洗,放锅里至少要煮上三水。往往是,干完这些活,我什么也不想吃了。但汉子们的胃口却很好。
杀猪匠和客人都走了以后,主人还不能闲下来,所有的猪肉都要清洗一遍。猪头、猪脚也要烧上半天,再把猪肉分类、剁成小块,放在一个木桶里,再撒上盐腌上,也就一天过去了。大概腌上一两周,猪肉就得熏了。一块块用棕榈叶系好,挂在厨房的火炉上,熏到猪肉的颜色发黄、发褐,才收藏起来。过去,腊肉要吃对年。剔下的猪油也要供一年的炒菜用。现在生活水平好了,老家人都不喜欢吃腊肉了,想吃肉,骑上摩托车上趟街就行。大哥家的年猪肉就卖出了一半。
过完年,老家的雪灾缓解了许多。帮大哥把山上的断树扛回家,又过了正月十五,带着腊肠熏肉,带着兄姐亲人的殷殷嘱托,也带着杀年猪时留下的半分不安回到了甘肃白银。也许是工作太忙吧,渐渐地就把那些不安忘掉了。当一年匆匆的过去以后,发现湖南老家的,甘肃白银的,所有的家人都平平安安。于是又怀疑起老家那些杀猪的讲究。
“杀七不杀八”,腊月里逢八不杀生。
年猪不能杀两刀,杀了两刀祸来了……
又想起大哥说的那句话来:有祸躲不过,躲过就不是祸。人命还能拴在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