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难题

国王的难题

　　在历史的某个时刻，国王面对着苍穹。他在宁静的皇宫圆顶边，俯瞰着灯火辉煌的夜色。国民是安详的、幸福的。他无愧于自己的内心与一生的征战。他曾经担心自己只善于战争而不善于管理一个国家。如今，在贤臣们的辅佐下，一切井井有条，百姓没有受苦，而是正享受着这片土地上难以遇到的盛世。诸多的历史遗留问题和民间陋习，也一一治理了。国王，如今已经苍老。似乎，可以将这片疆土和基业传给自己的儿孙了。而国王，却在每夜的反思和忏悔中，陷于深深的孤独和难言的绝望。

　　似乎，他依旧能听得见战马的嘶鸣；似乎，他依旧可以看见敌人的头颅是如何从自己的利刃边滚落；似乎，他依旧可以回忆起逃亡和与忠臣们共甘共苦的岁月；似乎，他依旧记得战争闲暇时的酒味、草香和泥土粘在脸颊的潮湿。他依旧记得每条河流的样子，他依旧记得山丘和某片铺满青草的荒野。如今，许多地方变成了房屋，增添了建筑。而他，多么渴望曾经的荒芜和原始……这些话，他只能在这样的夜晚，召集曾经同赴沙场、同生共死的群臣们，与他们回忆。而几个儿子虽然贤能，却没有目睹过这片国土曾经的模样……而新时代的人民们，也将逐渐忘记这片国土曾经的历史……国王深深地哽咽了。

　　日子在流淌。那些年月，他已经嘱咐贤臣们记述成历史，以教科书的形式代代相传。曾经，宁静的人们被外地的侵略打破。旧的国度奄奄一息。是他，奋起与几位志同道合的贤能征战沙场，驱除了外敌，保护了人民的宁静。又安抚了边境，划清的国界。从此，永保太平。从一无所有的少儿郎，到用兵熟练的一代帝王。自己成熟了。所谓“时势造英雄”。他的国土，无论兵力还是质量，都足以维护这个国家的太平。但是，国王却深深地忧虑。

　　宇宙是真实的，此刻，太平的到来让往事变得模糊、遥远；似乎，可以遗忘。而遗忘，才是最可怕的。他曾经希望臣子们将已经编好的历史教材删除，但遭到了大家激烈地反对。对于他们而言，那不可遗忘。对于国王而言，他目睹到一种更大的存在。他并不认为一切结束了。如果要继续前行，曾经的历史是不值一提的。至少，时间会删除它。

　　臣子们帮助国王完成了治理国家的一切事务。完成了法律的制定。诸多百姓生活的细节，以及矛盾，都一一化解。如今，在人们的心中，国王几乎成为神的化身——品德完美、慈祥不争，又无所不能。他谦虚、忍让，又胸襟大度。他爱民胜于爱自己。他细致入微，又浩如星海。

　　这个国家，像一个机器。逐渐清晰和完备。也逐渐脱离创造者的那只慈祥的手。自己的孩子，必将接管一切。而机器的其他部分，也由人民自己的接管。一代又一代……可是……

　　国王无法安睡。

　　越是在臣子和儿子们，以及所有的百姓都满意、认为无忧的时候，国王却陷入更大的谜团之中。他的担忧，无人能体会。

　　一个国度的长久，在于人心。非一人的人心，而是天下人的人心。国王的担忧，正在这里。诸多的社会问题，暂时表现良好，是因为人们刚刚从旧的牢笼中挣脱出来，感觉到了新气象，一片欢欣鼓舞。但是，随着自己的死去、这些打江山的臣子的死去，新的人类会接管这个世界。在他们眼里，世界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没有经过战争、苦难和死亡。一切都是轻易的、理所当然的。而人们心中的愚昧、贪婪会再次滋生，缺乏打拼和苦难的人们，将会变得自我残杀。最终，幸福会结束。人们又会进入到苦难之中……国王尚没有良策。也许，国王考虑得太久远。然而，在这样的时候，在他也许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不得不先思考这些。

　　国王看到一条更长久的河流，是天道，是宇宙的运行。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自己，只是侥幸做了国王。而国家的命运、人们的幸福，其实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人们欢呼着、敬仰着自己，臣子们也拥戴着自己，爱妻和儿子们也爱慕着自己。只有自己知道，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自己，是打过仗，是用心治理过国家，但是，谁又能否认，这一切不是侥幸呢？自己只是得了老天的扶持，顺水乘舟而已。而未来这个国家的命运，以及将要遭遇的苦难，无从化解。这是国王此刻感到的悲哀，对于幸福和稳定局面注定是短暂而无法长久的悲哀。唯一的救赎，是人人皆贤人，人人皆圣人。但是，国王看到了人民内心深处的顽疾和诟病。这些顽疾和诟病，最终会让人民自己丧失已有的安康，而吃苦吃亏的。

　　国王已经在深夜，皇宫的外边的夜色下独坐许久了。一种更大的悲哀和困惑是：此时，无人能阻碍自己。没有人怀疑和反对自己。所有的国土，所有的人民，所有的法律，都是他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在沙场上，有敌人，有反对者。如今，敌人在哪里？反对者在哪里？……他感到深深的惊悚和恐惧。自己的念头，可以决定许多人的生死和此刻的福祸。包括一项制度和法律的制定，可以影响无数的家庭中的妇女和儿童。国王每每深思，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可是，不是每个国王都是如此。古往今来，国王决定了多少人的命运啊！……

　　此时，那心魔才是最大的敌人。倘若自己爱慕财宝，即可享受。倘若自己爱慕疆域，即可发动非正义的战争，去侵略别的国家……那颗平和的、中正的、不温不火的心，难得啊！稍有偏差，善即是恶、福即是祸。而人心如何扶正？使之永远平正、清廉？……难啊！国王百思不得答案。万人之中，难觅一贤人。此心，非造就而成，实乃命中安排。

　　而自己的儿子们，未来又如何？他们的不正、不智，又会带来什么？人们会出于对我的爱，而拥护他们。而灾难会逐步加深。他们，会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然而，这一切，又无从去代替，也没有解决之法。似乎，一切的难题，都是安排好的。

　　又或者，一切的事情，原本就是天道自然的运行。而无关人事？

　　国王遇到的难题，不是一个帝王的问题。而是每个人的问题，每个活着的人的问题。倘若你是帝王，可以为所欲为时，你如何克制自己的私欲，不致于乱心？你如何降服自己的心魔？你如何，拥有长久的平静？

　　而这种平静，也只是个人的平静。如何让万代的儿孙和子民也拥有这种平静？如何让他国及普天下的所有生命都拥有这种平静？这是终极的教育，也是终极的和平。也只有如此，国王的难题才可以真正解决。

　　夜晚，过得很快。新的黎明即将开始。人们开始忙碌，国王也要再去处理政务。终于有一天，国王会对臣妃、王子袒露心扉，他们即使其中有人理解，也无非像国王一样无能为力，把谜题留下。最终，这些老一代的先辈们一一撒手尘寰，归于清虚。人们立碑纪念也好，或者将其与山河、虚空化一也好。而国王在那个静谧的夜晚独自留下的难题，却一直摆在历史的那里……等待着某个人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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