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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祖母
我一直很想写写我的二祖母。随着她的仙逝,我对她的记忆,越来越淡薄了,我必须赶在还未完全忘记前,用文字记下她留给我的一颦一笑,亦喜亦悲。
二祖母是普通的村妇,从一个相当闭塞落后的山村,嫁给同样贫寒的二祖父为妻,在三十多年的相处中,不争不吵,妯娌相亲,琴瑟和鸣。
二祖母身材矮小、瘦弱,性情内敛、寡言,常年穿一身大黑或大蓝的粗布对襟衫,外面裹一条围裙,喜欢在头顶绾一个拳头大小的发髻,发髻上左右分别插了一根梅花形的铜簪和树叶状的竹簪,天冷的时候,就在上面裹一块粗布的红格子头巾。二祖母还是个裹脚女人,鞋是一针一线衲的千层底,双脚常年被长布袜围裹着。我曾在她洗脚时仔细观察过,十个脚趾头全部被扭断了骨头,除大脚趾外,其它的全部和脚掌反压在一起,相互间没有丝毫空隙,看起来奇陋无比。因为裹脚的缘故,二祖母走路很慢,喜欢柱一根拐杖,也是这个原因,鲜见她回娘家看望过,毕竟回去一趟要翻过几座大山。由于不能干重体力活,二祖母基本只负责操持家务,比如晒晒谷子、剥剥豆子、洗洗衣服、喂喂鸡鸭,至于上山砍伐、下地耕作之类的,完全没有办法。但她精于纺线,春夏之季,几乎日日都会在巷子里摆上一架竹制的纺车,纺车的结构很简单,一张一米多长的木凳,上面架上一个桶形的木轮,木轮上安装了一个摇把,木轮一旋转,两端牵引的麻线,便被越拉越紧,越织越细。
我们几个伢子常被叫去帮忙引线,二祖母的报酬是教我们唱童谣——“斗鸡鸡,斗虫虫,虫虫要了妹妹手,飞走,飞到奶奶瓦上,生了一个鸡蛋,留得妹妹伴冷饭。”《斗鸡鸡,斗虫虫》;“月光光,跟水上,船来等,轿来扛;新做鞋子十八双,哪双好,双双好,留到明年讨嫂嫂,讨到嫂嫂矮敦敦,煮得饭菜香喷喷;讨到嫂嫂高架架,煮到饭菜烂渣渣。”《月光光》。童谣唱腻了,又改教我们唱山歌——“妹子生来嫩葱茏,人品又好又玲珑。两只眼珠清泉水,脸色胜过桃花红。”“唱歌要唱鲤鱼头,人生在世不用愁。手艺要学田要作,生意要做事要谋。”二祖母还喜欢看木偶戏,我们当地土话叫“吊脑子戏”,每逢过年、清明、中秋都有出演,偶尔有结婚、生子、做寿、乔迁的,也会请来热闹几天。演出台前一至二人提线操作,连说带唱,后台三五人伴奏,其中操作木偶者还能身兼生、旦、净、丑等角色,可谓一身多能。木偶身高半米上下,头部拳头大小,上面胡须、眉毛、眼珠、表情涂画得惟妙惟肖,与戏曲中的人物特别吻合。线偶的系线根据角色的不同,为5根到13根不等。通过艺人巧妙地运用提、拨、勾、挑、扭、抡、闪、摇等手法,牵动木偶完成一系列动作。而其所演剧目既有从民间说唱本和传说故事改编的,也有来源于元曲及明清杂
剧,如《三国演义》《薛仁贵传》《二度梅》等,这些剧目台词诙谐风趣,唱词婉转优美,乡亲们都特别喜欢。二祖母虽目不识丁,却因为看得多,倒也记住了不少情节,薛仁贵为了保卫大唐,大战40年,三箭定天山、神勇收辽东、一貌退万敌、良策息干戈、仁政高丽国、爱民象州城等等故事就是二祖母告诉我的。
据说二祖母是叫花女,解放前,赣南敌特猖獗,经济萧条,民不聊生。二祖母当时饿昏在山路上,旁边还有一个哇哇大哭的小男孩,害怕这母子两被饿狼吃了,路过的二祖父便把她们背回了家,后来听说,二祖母的丈夫是个盐贩,半路上遭到杀人越货了,总之一直也没见有谁寻上门,便顺理成章做了二祖父的老婆。二祖父身材魁梧,一米八几的个头,能吃苦,饭量大,当然力气也不小,肩挑二百多斤的担子,在山路上还能健步如飞。二祖父性格温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尤其对二祖母特别宽容。这可能是父母早逝、大哥参加长征失散,不得不在十几岁时,就肩负起抚养两个弟弟的原因,而养成了时时处处好强却隐忍的性格。我记得二祖父死于一场意外,那是一年秋收时,七十多岁的二祖父不顾年迈,依然爬上二米多高的山茶树摘茶籽,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不幸摔裂了骨盆,从此卧床不起,没几个月又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不久后就病逝了。至于二祖母,七十六岁死于痼疾,她比二祖父卧床的时间还要长,一直住在一间狭窄的两层泥砖房里,木窗户半个平方上下,安置的位置很高,所以光线特别昏暗。门口摆放一张木床,蚊帐是那种麻布裁剪的,不采光,但透风,所以二祖母到底病成什么样,即便进去探望过的人,也很难端详清楚。后来快
咽气了,抬到宗祠才看清楚,此时整个人瘦得脱了相,似乎只剩一副骨架。她入殓时,刚上初中的我,被喊去跟在法老后面一路上洒酒,无意中看到了二祖母没有被包裹严实的面容,是一张塌陷的脸,肤色干黄的,颧骨凸起,脸颊凹陷,嘴巴和眼睛张开着,一头白发毫无一丝亮泽,加之酒壶又碰到了她的脚跟,吓得我一个趔趄,差点瘫倒。其实生前二祖母留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和蔼可亲的,从没有打过我,骂过我,更没有丝毫嫌弃我这个众人眼中的“二流子”。但正因为她入殓前留给我的最后面容,成为我日后多年经常出现的恶梦,即便至今过去近三十年了,只要回到老家,我依然没足够的胆量抬腿迈过二祖母生前居住的小屋。
病逝后的二祖母,和二祖父埋葬在一起,墓地是伯父家的一块很小的菜地,刚好旁边有一个小山包,适合掏空做墓室。坟墓很矮小,椭圆形,青砖垒砌,墓前方是一大片田野,再远一些,就是袅袅炊烟的村庄。坟墓紧邻一条上山的石子路,而顺着这条山路,沿途埋葬着很多死去的乡亲,若再翻过几座山,不消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回到二祖母的娘家。或许是地势太低,南方多雨,总之每年的清明时,他们的墓堂前,总是会积着二三十厘米深的水,我记得二祖母生前是有风湿的,咳嗽得很很厉害,潮湿对她的健康肯定不好,加之坟墓实在太朴素了,外人一看就知道主人生前死后都没享受到多少福分,便建议伯父不如迁坟,但迟迟不见动静。我不知道是没找到更合适的风水宝地,还是至今依然经济拮据的伯父一家,实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负担。尤其可悲的是,当我向堂兄堂妹打听二祖母的姓名,竟然无一叫得上来,不过也难怪,他们去世时,我们都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况且,像二祖母这个年纪的妇孺,乡亲们一直也是跟着夫家的名字和辈分称呼,比如二祖母,乡亲们对她惯常的称呼就是:宏震奶奶、宏震姆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