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的
上大学时,我认识了一位北京的老知青,他告诉我,从西北插队回来,每顿饭都能把自己撑个半死,吃完了还忍不住往兜里揣俩馒头。人最大的敌人,就是饿。
但是饿,并没有让人们丢掉了优秀的传统。在困难年月,在一个家庭中,谁吃什么,谁吃多少,能看出家风,能看出善良;接人待客,能看出人与人之间的和谐。
一、鸡蛋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就是人每一天只能吃一个鸡蛋,吃多了消化不了。
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是一个善良的谎言。那时,男人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做妻子的早晨会给丈夫打一个鸡蛋水,不是每一天都有,因为不会有那么多鸡蛋;只能打一个,因为打多了舍不得,所以才有了人每一天只能吃一个鸡蛋的理论。
那个时候,鸡蛋,显示出了男人的地位,折射出了女性的吃苦耐劳、勤俭贤惠。
女性的吃苦耐劳、勤俭贤惠还不止吃不上那一个鸡蛋。姑娘大了,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同男劳力一齐摸爬滚打在田里,但评工分儿时,最好的女劳力只能拿到男劳力的八成,分红以后基本上没有她们什么份儿,好像她们天生就是只有吃苦,而没有享受的权利。等到出嫁时,还多少能要回一点儿彩礼,为家里的兄弟娶媳妇儿做出在这个家里最后的贡献。
有一年春节前,后面街上一户人家娶亲,我跑去看热闹。却见新娘家人与新娘在新郎家门口停住了,不肯进去。仔细听来,原先新娘家听说新郎家当年分红多,临时提出要50块钱、20尺布票,男方家不给,两家在门口对峙着。
到底给了没有,我挤在后面没看着。但是下午新郎的母亲拎着筐到邻家挨家借鸡蛋,说是要给女方家的。我想这大概是女方家里妥协了,50块钱、20尺布票要不来,要筐鸡蛋也行。风波难平,日后每每这两口子吵架时,总还能听到那50块钱、20尺布票的陈年旧账,当然还有鸡蛋。
我的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对新郎的记忆深刻。他叫王家福,一个地道的农民,但他最喜欢的事儿,不是种地,而是谈论国家大事,在路上捡到一角儿报纸也能研究一会儿,然后讲给大家听。我明白的许多事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就算我之后上了大学,国家大事我也讲但是他。
此刻,我每一天只吃一个鸡蛋。
二、饺子
莫言曾言,他立志当作家,是因为他听人说,作家每一天三顿饭都是饺子,而且是肥肉馅儿的。在饺子的激励下,他成了作家。
但我很想明白莫言能不能看包饺子,因为我不能看包饺子,因为看包饺子时,我会馋的受不了。其实原先我不是这样,我家每次包饺子,就是逢年过节那三两次,事先有思想准备。只因为有一次非年非节家里包饺子,我看到了却没吃上,从此落下不能看包饺子的病根儿。
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惊奇地发现母亲在包饺子。我呆了一呆,立刻转身冲出了院子,心砰砰直跳:为什么这天会包饺子?我在外面徘徊了好长时间,为的是等饺子煮好了再回去。但等我回去,等着我的依旧是苞米饼子和清汤寡水的炖白菜。母亲看出了我的疑惑,告诉我,家里的猪卖给供销社了,这天买了点儿肉,请生产队长。饺子只包了那么几十个,还给院里邻家小孩儿捡了几个,咱们等过年再吃。
听说猪卖了,我放下了饼子,来到空荡荡的猪圈,心里也空荡荡的。这头猪,头年春天来到我家,一年来,我放学后的时间大部分都贡献给了它。拔猪草,煮猪食,夏天还用绳子拴着它的腿到河里洗澡,就盼着杀猪那一天了。杀了猪,不要说能吃上肉,就是煮下水的老汤,我也能泡着饼子吃好多天。
这一年养的猪我们家是没有权利杀的,因为我们家长资(就是欠生产队钱),养的年猪务必卖给供销社,这叫上任务。上一年我家也长资,但猪能够杀,是因为队里当年的任务完成了,不需要我家的猪。今年队里的任务没完成,所以不准杀。但也不是绝对的,有的长资户不管这些,猪杀了就杀了。我的父母守规矩,欠了队里的钱觉得理亏,另外也体谅队里的难处,老实地把猪卖给了供销社。
其实猪是杀是卖,对我父母来说也是两难:杀了猪,肥肉熬油,能让家里大半年的菜里见到油星儿;卖了猪,有了几个余钱,能够给孩子添件衣服。我的父母不懂悖论,但如何选取,必须是在心里纠结了很长时间。贫穷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物质的匮乏,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猪没了,过年的饺子照吃不误,但是我没感觉出一丝儿肉香。
三、面条
有一年春天,我发烧,没去上学。中午母亲下工回来,看着我烧的通红的脸,默默翻找了一阵儿,带我去了饭馆儿,要了一碗面条,站着看我吃。
面条盛在一个粗瓷大碗里,我正要吃,旁边坐着的一个老太太感叹道,哎,当妈的自己不舍得吃啊。我母亲倒很坦然:孩子病了,领他吃碗面条,你也吃点儿吧。说着找了一个碗,用筷子挑了两筷子面条,递给了老太太。我心里不情愿,但我没说。母亲善良,在那么困难的岁月里,尚且能狠狠心买一毛钱的鱼炖了给我们家坐月子的猫下奶,何况是熟识的一位老太太。
其实老太太并不是来乞讨的,她只是进来歇息一下;其实我母亲也是想给她买一碗面条的,只是没有钱。我能够想象出,那一刻我母亲心里的愧疚。对人宽容友善,知情达理,是父母留给我至今难忘的记忆。我的父母都没念过几年书,没什么文化,对子女,没有言传,只有身教。
这个老太太我以后还经常见到。那是几年后,我长了几岁,家里挑水的活就是我的了。井台边,她守着一只空桶,等着来挑水的人帮她打点儿水。她儿女不少,但没人管她,就是和她一齐住的儿子,也嫌弃她,吃饭从不让她上桌,只在厨间给她摆上一饭一菜。每次在井边见到,我都给她打半桶水,多了她拎不动;只能送到她家门口,不能让她家人看见,否则,她家人倒不会怪我多事儿,但会责骂她。
上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是一个早晨,飘过这个老太太家,见她家热闹异常,原先是老太太死了,正在办丧事。她的儿女中,有的竟然都哭昏过去了,那份儿亲情,真是感天动地。但我却哭笑不得,百善孝为先,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那时吃的面条都是手擀的,我第一次见到挂面是在部队的食堂。有一次飘过部队食堂,一个我认识的小战士正在往库里搬挂面,他拿了一根儿给我看,细细的,扁扁的,长长的。看到我惊奇的样貌,小战士慷慨允诺,等部队吃挂面时,他跟司务长说说,要点儿给我尝尝。
我没有吃到他给我的挂面,他在一次施工中因塌方牺牲了。他叫夏解放,牺牲时年仅19岁。此刻,在三十里堡的烈士陵园里,就应还能找到他的墓碑。
这是我认识的解放军战士,还有我不认识的解放军,也给我留下过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年春节,生产队场院的干草垛因有人放烟花着火,火势熊熊。没有消防车,部队的战士排着队伍,用水浇湿身上的棉衣,顺梯子爬上草垛,滚向火海,用身体灭火。从草垛上滚落下来,也不知伤着没有,继续排队,继续浇水,继续上火海。
那一幕,惊心动魄。他们是英雄,永远值得我们尊重;他们的功绩,永远不容否定。
火灭了,生产队长动员社员为部队战士做晚饭。第二天,我跟同学们吹嘘,昨晚我家给战士们吃的是挂面,是我姐姐从县城里带回来的,并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挂面的味道,让有些还没见过挂面的同学羡慕不已。
四、米饭和馒头
1982年,我上大学,到校后第一顿饭,我惊奇地发现,食堂里竟然既有米饭又有馒头,我暗自欣喜,我的运气真好。但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以后,食堂里都是既有米饭又有馒头,我才从心里感慨,日子真是好过了。
大米、白面,在我小时的农村叫细粮,平时是不多见的,没有谁家奢侈到一顿饭既做米饭又蒸馒头。我家唯一一次米饭和馒头聚首,大概是1974年,部队拉练到我们村,中午在各家吃派饭时发生的事情。
部队的要求是到老乡家里有什么吃什么,但老乡对解放军,当然要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母亲开始忙碌起来,其时端午左右,夏菜还鲜见。自留地里,刨出刚刚成熟的土豆,掐下嫩嫩的西葫芦,还泡了一盆鼓胀的黄豆芽,这在当时但是稀罕物,引得邻居啧啧称奇。最好的菜是从饭馆儿里买的炸鱼。
菜是有了,饭呢?我母亲将队里为派饭特意分的2斤米尽数下锅,怕不够,还买了6个馒头(之所以是6个,是因为只有够买6个馒头的粮票),米饭和馒头就这样第一次在我家会面。
开始我母亲还担心米饭和馒头不够。开饭时,一个穿四个兜军装的军官(战士军装只有两个兜),却招呼战士把米饭和馒头端了下去,把我家刚烀的苞米饼子捡了一大盘。我从窗户看进去,8个干部、战士人人手里抓着一个饼子。
我忽然想起了电影《地道战》里的一个情节。汉奸伪装成武工队,吃饭时,鸡蛋吃光了,窝头扔了一桌子,一下就被人看出是汉奸;眼前这些人,端走了米饭和馒头,却吃着粗粝的苞米饼子,一下就明白,他们是人民的子弟兵。
轮到我们吃饭了,饭桌上摆着米饭和馒头,但母亲却愁眉苦脸,她感觉亏待了这些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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