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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牡丹
我出生在乌苏县四棵树乡，长大后为了理想，离开故乡，出去闯荡。在外一漂就是几十年。去年暑假专程回去一趟。短短数十年，我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乌苏虽小却因盛产啤酒闻名遐迩，作为一个乌苏人我很骄傲。曾几何时，乌苏县早就改为市了，过去的乌苏县城，巴掌大一点小，好像就两条街，那些住在街上的老新疆人，把街不叫街，叫ｇａｉ，如果迎面碰上了一般都会问：姨娘，你组撒起？额浪ｇａｉ起！骑个自行车兜一圈，10分钟就能把整个城区转个透，过去的商店叫供销社，早没影了，取而代之的是报喜鸟品牌专卖，富城百货大楼。随着时代的变迁，乌苏早已发展为北疆枢纽地带，一座淳朴而又不失现代化气息的新兴城市：到处高楼林立，绿树成荫，宽阔的马路上不时驶出高档卧车。
四棵树就是乌苏下面的一个乡，距离乌苏市约八十公里路。四棵树乡也早升成镇了。新疆地图上，有四棵树煤矿这个名字，外地人乍一听四棵树，都误以为四棵树乡和四棵树煤矿是一个地方呢。呵呵，爱咋想咋想，懒得解释。每每听到四棵树这三个字，感到既亲切又陌生。
四棵树二队有个百来户人家吧，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我家隔壁刘姐，小名牡丹。那时，村子里就她家有书，我第一次看《红与黑》，就是从她家借来的。牡丹年龄比我大一点，她爱看书，还看一些世界名著。我一上她家，她就给我讲《红与黑》里的于连。我后来喜欢文学，多少也是受了牡丹的影响吧。
牡丹6岁时就没了爹，牡丹她娘怕娃娃们跟着后爹受罪，硬是咬牙没改嫁。牡丹15岁那年考上了县里高中，却没去上。她娘说：“俺害了风湿腰疼病，不能下地干重活，地里的活儿全落在你哥一个人身上，他又要种地里庄家，又要伺候那几只羊。你一个丫头片子，将来早晚都是嫁人，念那么多书，有啥用？浪费钱，还是早点下来帮你哥干活吧。"牡丹看着她娘已经开始佝偻的后背，啥也没说。第二天就扛着锄头下地锄草去了。后来牡丹渐渐长大，亭亭玉立，出落成大姑娘，该找婆家的时候了，村里提亲的络绎不绝，把牡丹家的门槛都快踩折了！真可谓一家女子百家求，牡丹她娘高兴得又是沏茶，又是递烟，可是牡丹看上去比她娘淡定多了。她趁她娘招呼客人的时候，悄悄溜了出去。牡丹像往常一样，一有心事就跑到自家麦垛后面。原来，在这群追求者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打动了牡丹的芳心，那就是镇上教书的王建国，春天，地里麦子发芽那会儿，建国让人给牡丹捎去一份十八字情书：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四棵树。牡丹念完噗嗤一声笑了，辛弃疾的青玉案也能做情书？哈哈哈！牡丹没搭理。到夏天玉米杆子开始吐絮的时候，牡丹又收到建国的第二轮第三轮情书，其中有一份是这样写的：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牡丹拆信一看，脸颊立刻飞起两朵红晕。那建国不光皮肤白皙，长得俊，有文化，做事细致，对他和娘忒孝顺，牡丹憧憬的白马王子不就这样的吗！但是牡丹她娘心里却怎么也乐不起来。
原来，牡丹家穷的叮当响，牡丹她哥黑蛋都三十好几了，还没说上媳妇，哪有哥哥没娶，妹妹就出嫁的道理？岂不成了翻墙头破规矩？那不成！让村里人笑话死了！她娘愁得一夜间头发全白了！恰巧隔壁陈奶奶是村里有名的媒婆子，就凭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说一个，成一个。她给黑蛋介绍的，是她亲戚闺女叫马爱民，红星一队她的的，姑娘长得水灵，爱笑，一笑就露出俩酒窝，牡丹他哥见了爱民，恨不得马上娶回家！女方家里提出条件：娶爱民可以，要么盖新房，备彩礼，要么就用牡丹给她哥换媳妇，原来，爱民的哥哥小时生病，他爹没舍得给治，结果落下个耳聋病，没聋死，你只要贴着耳朵大声吼，他都能听到，尽管如此，村里人还是喊他马聋子。就因这，马聋子迄今还没说上媳妇，光棍一根，他经常站在自家屋顶看天，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其实马聋子有个正经名字，他爹给他起名叫马文智，意思有智慧有文化，可他偏偏不随他爹的意，马聋子不爱书香味儿，爱牛粪味儿。念到五年级时，再上不去了，聋子他爹气的抽他，三根棍子都打折了，聋子说打死俺也不想去那破学校了，我想去放牛放羊！他爹气的索性不管了：“爱咋地咋地。你他妈的不争气的东西，简直就是烂泥bia不到墙上去！喜欢当羊倌，就给你弄一大群羊放去！敢丢掉一只
羊娃子，老子扒了你的皮”。从那以后聋子扔了书包，当羊倌去了。
话分两头。就牡丹家那条件，甭说盖新房子，连一块崭新的瓦片都没有。看来非得演换亲这一出！
牡丹中意的人是王建国，但她打小乖巧听话，架不住她娘的苦苦哀求：“牡丹，你也得为你哥考虑考虑啊，就咱家这条件，能说上爱民那样的好姑娘。给你哥当媳妇儿，那是上辈子积德了！虽说聋子耳朵不好使，心眼却不坏，会疼人，他爹又能捣鼓，家底子厚，土地多，喂了十几只绵羊，还有四轮拖拉机，他家就兄妹俩，人口少，负担轻，你嫁过去，不愁吃穿，咋就不乐意呢？那个教书匠王建国，虽说人好，但人家是文化人，跟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你就趁早死了心！”
牡丹跑到自家麦垛后，鼻涕一把眼泪大哭一场，把建国给她的那些信，看了又看，最终还是狠狠心，撕了。
在媒人陈奶奶的撮合下，半年后，一切顺风顺水。牡丹她哥在四棵树二队搭棚子，支桌子，敲锣打鼓迎娶马爱民；三天后，牡丹嫁给了马聋子。出嫁的头一天夜里，大嘴张婶在包谷地里看到一男一女，女人就是刘牡丹，看不清男人的脸，张婶急的使劲伸长脖子看，还是看不清楚，看背影很像一个人，但一下想不起来是谁。出嫁那天，场面也热闹着呢，只见牡丹略施脂粉，犹如出水芙蓉，她披着红盖头，戴着金灿灿的大耳环，风风光光地嫁了过去。村里的大嘴巴张婶，发现那天牡丹眼睛肿的像灯笼，她死活整不明白，为啥在大喜的日子里，牡丹会哭成那样。这个，牡丹自个清楚，她娘心里也清楚，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牡丹出嫁那天，村里男女老少都去热闹了，唯独有一个人没去--那就是王建国。
大嘴巴张婶吃一半酒席，跑房后找茅厕，刚猫腰进去，里面立马窜出一股香烟味儿，”妈了个x!谁在里面屙屎啊“，张婶边骂边朝外跑，离牡丹家不远处有个大沙丘，那里平常没人去，张婶消消停停解完手，刚提起裤子，就听到有人咳嗽，吓她一跳，循声望去，原来是王建国。只见他定定地坐在那里，旁边有一堆冒着火星子的烟屁股。这小子不去喝喜酒，一个人跑这破沙丘来干啥？张婶眨巴着眼睛，边思忖边往回走。
说来也快，第二年牡丹生个大胖小子，起名八两，满月那天，马聋子兴高采烈，请来村里七大姨八大姑，吃席间，大嘴张婶从牡丹怀里一把抱来小寿星，左端祥，右端详，那眉目，那身板，没一处像他爹马聋子，尤其是小家伙皮肤白嫩白嫩的，马聋子人堆里一坐，整个一黑炭。张婶抱着二两，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她刚说了一个“建。。。。。。”字，立马又缩了回去，心里暗暗地骂自己：呸呸呸！瞧我这张臭嘴，这种事可不敢胡扯！
马聋子不傻，也没聋死，村里的闲言碎语时不时传及他耳朵里，渐渐地，聋子开始酗上了酒，一喝醉就打老婆打孩子。牡丹从不还手，只是半夜捂着被子抹眼泪。日子就在吵吵闹闹，磕磕绊绊中过去了。
八两16岁那年，连续发生几桩事，八两初中毕业，一分之差，落选乌苏县一中，就在二队务农，当上了农民。牡丹她娘害病死了。马聋子在正月里也死了。据说是马聋子那天喝了几瓶红星二锅头，不知道这家伙从哪里整来的狗肉，吃了一肚子，可能心里烧的慌，去找水喝吧，第二天早上，牡丹起来上伙房，架炉子做饭，才发现马聋子趴在大水缸上，脑袋及半个身子都栽进水缸里。有人说马聋子死的可怜，值得同情，也有人放低嗓门，咬着牙骂他：活该！马聋子就是个坏怂！你们只觉得他死了可怜，咋不问问这些年他咋打牡丹的？下手狠着呢，有一回为啥事，把牡丹打得一个礼拜下不了炕。还有，马聋子死的那天，村里的五保户，孤寡老人二奶家半夜招贼了，羊圈被贼娃子撬开，仅有的两只羊都不见了，其中有一个是母羊，快要下羊娃子了，二奶这个月没少操心，每天起早贪黑地伺候着大肚子母羊。二奶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急忙唤她家大黄狗，结果才发现狗也不见了。
二奶这辈子没儿没女，大黄狗就是亲她儿子，给她忠心耿耿地做伴，看家护院好些年了，有大黄在，二奶家这些年平安无事，没丢过一根针。二奶越想越急，到处找狗，后来在墙角旮旯里，看到一块馍馍，上面有三个并排的狗牙印。二奶气的一屁股瘫坐在地，呜呜地哭起来。哭了一会，二奶站起来，又跳着蹦子在院里开骂：“哪个狗日的干的缺德事？又是偷俺羊，又是毒俺狗！我可怜的大黄啊！谁害死我大黄，谁不得好死！谁吃了我家大黄，生的娃没屁眼儿！俺是烈士家属，俺男人给共产党立下功的，要是俺男人在，你们哪个王八羔子敢这样欺负俺？”原来二奶的男人抗美援朝埋在了朝鲜，二奶就是俺们村里正儿八经的烈士家属，五保户，这些年在村里一直享受着政府补贴，虽然不多，但二奶一个人也够吃够喝了。
三天后，二奶院里传出几声清脆的狗吠声，一听就是不到一年的小狗娃子。送狗的人正是王建国。原来建国家的老母狗，上月下了一窝狗仔儿，能吃得很，费粮食，白天夜里都叫唤，建国嫌聒骚的很，陆陆续续送人了，只留最后这一条自己养，全身都是黄毛，建国给狗起名二黄，听说二奶家丢了狗遭了劫，建国就把二黄给抱过来了。二奶说：“建国啊，你也老大不小，该成个家了，咋这么多年了，还打光棍呢？就凭你这条件，啥样的女人找不到？唉，你们这些文化人哪，眼光高，心眼死。有合适的就赶紧地办了。”建国苦笑着瞅了一眼二奶，没吱声，二奶多少也听说过，建国跟牡丹当年包谷地里那档子事，便试探着说：”本来你跟牡丹就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都怪当年牡丹听了她娘的话，才。。。。。。现在马聋子这个坏怂死了，撇下牡丹一个人，这不正好吗，建国，人的命，天注定，这都是天意哪！你若不好开口，俺帮你问牡丹去！咋样？“建国没正面回答，笑着说：二奶，给我拿几张煎饼，这就走，我出来时没锁门，“
四棵树二队江苏人居多，村里人不管是河南人，还是甘肃人，都被江苏人同化了，就连村里的维族吐逊江，一张嘴都带着浓厚的江苏味儿！二奶就是江苏宿迁人，她会做老家的盐豆子，那盐豆子闻着臭，吃着香。鸡蛋炒盐豆子，煎饼一卷，美得很！那是宿迁人的最爱。二奶家有个摊煎饼的大鏊子，底下三只脚，每到夏季麦草成垛时，二奶家院里就飘出阵阵摊煎饼的香味儿，也夹杂着烧麦秸的糊味儿。她每次摊好多，村里有谁想吃她的煎饼，扛一捆麦草过去就成，二奶摊的煎饼又薄又脆又香，在四棵树乡那可是一绝！。
半个月后，有人在牡丹家房后沙丘里，闲的么事干，翻出一个死狗头，掰开狗嘴，里面有一小块馒头，还有断了的一小截铁针，卡在狗的嗓门眼上。
马聋子死的时候，北疆一代农村开始大力推广改种经济作物---棉花，四棵树乡也不例外。这些年政府陆续出台惠民政策，给农民减负，先后减免了过去那些”苛捐杂税“，还给一些种棉补贴，。棉花这玩意碰上好年成，真能卖出好价钱，有一年最高卖到了13块！那会儿家家户户都抛弃包谷，葵花这些赔钱货，开始疯种棉花。最早刘牡丹家只有几亩地，大前年，牡丹的儿子马八两，贷款承包了80亩地，全都种成了棉花。这几年物价猛涨，种棉花的成本，也比过去高了好多，就拿今年来说吧，牡丹家一亩地成本在800--1200，还要搭上人工1000左右，也就是说，亩产棉花达到300公斤才保本不赔。今年天气不给力，七月份，棉花正在受孕结桃时，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高温天气，花苞很难坐稳成熟，牡丹家几十亩棉花，差不多有一大半海熊了。（宿迁方言就是死了，坏了）
这些小片段都是牡丹的儿子后来告诉我的。
国庆节那天，四棵树的张婶，来乌鲁木齐看她闺女，我们在小区碰上了。巧的很，原来她闺女跟我住一个楼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婶还跟以前一样，好八卦，新疆话就是爱捣是非。张家长王家短的，谁家的媳妇跟别人跑了，到现在没回来，谁的儿子被忽悠到南宁搞传销，骗走家里好几万！张婶都知道，她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刚开始还觉着新鲜，听着听着我就开始打哈欠，张婶忽地想起一件事：“你知道二队那个刘牡丹吧，就是马聋子老婆，上礼拜二死了。有人说牡丹本来就有病，头晕体弱，吃完早饭在村头溜达时，一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也有人说，牡丹知道自个得下了难缠的疾病，就算砸锅卖铁，把牛羊都卖了，也不见得能治好她害的病，到时欠下一沟子债，过几年，她儿子八两也该说媳妇了。牡丹不想拖累儿子，就跳河了。死前没留下片言只语，也没怪谁怨谁。究竟是咋回事，无人知晓，就连张婶都说不清。
印象中的牡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喜欢看书。她怎么会。。。。。。。？
昨天去乌苏办事，我想，我和牡丹曾经都是四棵树人，我们既是邻居，又是益友，顺道去坟上给牡丹烧把纸，送她一场吧。去故乡的途中，满脑子都是有关牡丹的事儿。当年包谷地里的风流韵事，究竟是大嘴张婶，瞎咧咧造的谣，还是真有那档子事？牡丹姐姐这辈子最心仪的人是不是王建国？建国一直单身未娶，究竟为哪般？莫非他一直在等着牡丹?如果真是这样，牡丹在她男人马聋子死后，为何不去找建国呢，本来他们历经苦难后就要修成正果了，为何牡丹却走上了不归路？世间真的有很多事说不清。
一路打听，夕阳西下时终于找到了坟地，四周寂静极了，偶尔一只乌鸦在头顶盘旋着。这里长满了芨芨草，还有红柳，牡丹就长眠在一片红柳丛中。我刚要上前行礼，烧纸，忽然有个人先行一步，吓我一跳，那人正背对着我，所以看不清是谁，是个男人，高高瘦瘦的，他站在牡丹的墓前，四下张望了一遍，确定没人，才哽咽着说：”牡丹，我对不住你啊，聋子死后这些年，我没照顾好你跟孩子，让你一个人受着这么多的苦，都怪我不好，我小心眼，我是个懦夫，我不是个男人！我恨你当年听你娘的话，没跟我走，嫁给了马聋子。结果你跟聋子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我才是八两的亲爹！牡丹啊，我知道你这些年不易，日子过得苦，可是，你咋就不能再等等呢，我后悔自己这些年么有主动去找你，你走的头天夜里我喝了好多酒，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孬种！我应该跟你一起挑起生活的重担！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我就想过去找你，谁知，你却。。。。。。”那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叨唠罢了，他慢慢地从贴身口袋摸出一封信，我屏住呼吸，诧异地望去，那是一封有些年陈的信，信封是过去那种牛皮纸的，微微泛黄，但保存完整，信纸居然没有一点瑕疵，只见那人小心翼翼地摊开信纸，对着墓碑轻声念到：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文/李长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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