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苋菜满庭芳美文
《草木知己》
陶靖节公的观世于人,立一代风标。效仿于他,退休前将老宅做了修整,与兄弟仨建了两趟儿新房。格局方现,即约定:院场绝不可全部硬化,保住农家风格。主张的结果,《董宅重修记》中描述:“前院砌假山,铺甬道,栽果树,种花草,且效以古风,将前贤名训刻石,镶于门楣及山墙之上。放眼观之,喷泉因翠竹叠影,翰墨缘佳句生香。后院者,吾独治也。一处小楼面东。庭前弄园圃,插笆篱,支棚架,可品四时之蔬;界边织笼舍,养鸡鹅,饲猫狗,乐在啼吠兼闻……洵如新时代农家乐之象也。”
总体看,描写是真实的,但也有因乐观而虚置的成分在。譬如,种植上外行,夸耀小天地“可品四时之蔬”,实则幻想多于所成,顶多瓜架上悬挂角瓜、倭瓜、葫芦,篱笆上爬豆角、丝瓜而已。种了细菜,也会看护不住,鸡刨狗蹬,不够劳神的工夫。图省心,又露园趣,还是把野菜请进门吧,让它们丰富自家。
首先想到了苋菜。
苋菜是农家老客,由小就晓得它体贴庄户人。一日三餐,它是饭锅内的主角儿。用它做馅儿,细食能够蒸包子、包饺子、烙馅儿饼;糙饭使它蒸窝头;做汤、煮粥,更显肉肉的醇香,不像有的野菜柴而搡口,并且呢,生长期长,五黄六月至早秋,都归享用它的季节。
说出来露丑,知道苋菜大名,很晚。以前按京西土音称“千菜谷”“云襟菜”。文友赵金九多年前来做客,称其苋菜,我才改了口。当时他喜不自禁,让夫人也搭手,在老宅采摘了一书袋。这个河南籍老赵,当年没少传授手艺,却未料得京师文联统领人物,心象里竟然还放着农人的影子,信此兄身世与我同出一脉。种苋菜吧!莼鲈之思、知遇之恩,该当思念,为另一层想法。
见了苋菜长成,高兴,百年房土做底肥的苋菜,长势出奇的好!在韭菜和辣椒秧混着的园圃,它最显茁壮。记忆里野地苋菜,高不超过小孩腿,叶大不过毛白杨,而长于我家,棵高得蹭腰,枝叶舒展,叶黑绿肥大,都快追上我的手掌了。稀罕这一口儿,喜悦跟谁讲?先尝。揣着兴奋,走进篱笆,掐了一大把。合手拢着脚步忙,唤老妻赶紧来做疙瘩汤!妻直起腰,放下扫院的笤帚,似嗔似笑,她肚里搁的话不言自明——“没改习气的老乡帮!”脸色不去瞧,专等疙瘩汤。片刻出锅了,多捞苋菜,少盛面疙瘩,晨光中俺吃得有模有样。几碗下肚,乘公交车上班,一程上都是对那滋味的回想。
好事不隐瞒,喜好交朋友,追随了一生一世,家传:夜夜做贼不富,日日待客不穷!有了好吃食,岂可独享?召唤朋友呗!电波由新宅发射,电话打了许多,远地第一拨儿是《散文选刊》的朋友。之前与葛一敏通话,曾反复说家乡好,未赢答允,直到“可吃上自家野菜”一击,才听得葛主编笑吟吟的应腔。那次机会是她们来京开会,散了会应约,晚间时刻到我家。次日清晨,辅助老妻备早餐,她进厨房,我干拿手的活儿。迈腿入了苋菜园,专挑又大又嫩的叶子摘,不断向厨房输送。妻子笑:还让人吃主食不?答复:她们和我一类。方式获得成功,柿子树下摆开的农家宴让葛老师们眼放光:一盘蒜汁凉拌苋菜,一盘葱油蒜瓣熬苋菜,一盘炸香椿鱼,一盘拍黄瓜,主食葱花饼、苋菜疙瘩汤!席间,满耳乐闻诸师夸奖。年轻、胖胖的马红女士,莞尔泄于芙蓉面,边举筷子边讲:你以后还叫来不?我回:你说呢!席上人喷饭,大笑不止。
房山是我母土,根土所系的家乡情,看得尤重。自贾岛而下,千余年来,乡壤出现的名士不断,文脉舒张。而今本地扛鼎人物,为小兄弟凸凹。同饮一条河水的“乡党”(此词他常用),与我及金九兄同一属性,兔龄上各差着档,然前缘亲近注定。自家苋菜他不来尝,我会气恼一辈子。往日聚饮的状况,宛然在目,一绺豆腐丝,一把花生米,酒食不多,散装的二锅头却用茶杯来量!适心适口,贼香!这回他来啦,带了一箱酒,还带来文化场数员勇将。戏称过“史公子”的当今才俊凸凹,风采依旧,直身晃动着酒杯,竟将那往昔哥们儿帮衬的琐事,讲了又讲。重情重义的贤弟呀,你怎知虚掷光阴的愚兄,内心已把你当成了进修的榜样!身旁有聪明者,善于在酒酣面热时抓出众人的意中所有语中所无,见佳兴渐浓,遂凭才气道出六个字:入董宅、看“史书”,获一席赞赏。半日纵欢,有一语定评足焉;入得文苑,想来也是美谈。
久临江湖,人间乖戾侵入我眼,向素之心常常发堵。官场上,不去论,咱无资格;文场上,凭经验,可述说一二。文人之间啊,天然有两种性气的人,一种既交之终生不悔;一种则叶公两面。对于后者,本不该说,但不说又不合我的性格。特别钦慕古时和民国期间一些大文人,他们的风骨照耀了古今。东汉“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喜欢学驴叫,曹丕、孔融、陈琳、徐幹等辈在他死后不悲不喜,抬双手充驴耳,头一伸一缩,绕丘作长嘶短调驴声,那份友情感天动地。近代梁启超与章太炎,曾缘学术及政见之争,章当时掴了梁一个耳光,过日并无风波,这真性情哪里去找?而现今一些末端文人,专于谈文论技之外,或猜或嫉地挑拣别人脚后跟的问题,七尺男儿甘于沦嚼老婆舌之群。如此心量,何时修成正果器局?作传世之文,修传世之心,来家文友们似乎都有这个期待。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最爱听人夸俺家苋菜香啦!自打六字格言外流,我源源不断接应外部来客。《北京文学》是青春期学艺基地,几代编辑人,既朋友相论,又引我尊为师长。饮其流者怀其源,我如出了嫁的女儿,时时期盼娘家人。才识卓荦的杨晓升社长领着编辑部同人来了,接续了我与刊物的几十年情。话题广,心寥廓,彼此热了心肠。《阳光》主编徐迅,一位散文家,其容貌有“江南小生”(荆永鸣语)的儒雅,使宅舍加入了公瑾之风。篆刻家佟岩林与书画家张惠文结伴,院场作画挥毫,引乡人闻讯观看。还有东北、贵州等地历年结识的习文者,皆临门添加宅庆。待把欢乐场儿音讯传递给在京的陈戎、刘晓川、宫苏艺、章德宁等朋友,我感觉出那一端幸福的“惊悚”!
人间有味是清欢,朋友来聚,稀罕物贡献大家,真是人生乐趣。
我的野菜们忒明白我心意,苋菜、苦荬菜、马铃菜、茼蒿,一概绿葱葱,笑盈盈,有的绿货由天而降,自成自生,却也如花骨朵儿一样惹人疼。随着吃随着长,还不生腻虫,太棒了!合了我愿望。
恩师张志民始终在心中。他故去了,若在世,应来怎会一趟两趟。亲聆其音,亲沐其德,风泽亲炙,惠我多多!婚庆日老人书来贺联,踏乡土为我留下专致的诗章。那一首《董华家做客》,纳入智者风采,纳入了诗人观望人间笑眯眯的容光。“车过良乡塔影斜,赏菊时节访董华。小别不识坨里路,新街新巷新人家。”抄写过了,工匠刻石,供奉在我出屋门必迎见的东墙。刻石在上,下边摆设了石桌、石凳,独自时幽幽默诵,拷问自己是否违逆了恩师的教导,暗执心香;与友人聚,诗章见证,看我们是怎样感怀诗人的《手足口小唱》……天人永隔,心思里却还觉得恩师温蔼在旁。
老乡亲,也好啊,得知我家收容野菜,不断地帮忙,送来了苏子秧、山葱籽,使家里野菜品种越来越多。另一种苋菜,以前未见,来于乡贤翟家,论父辈的乐师告诉,此名“老来俏”,与我家绿枝苋菜同种,能吃,却颜色不一样。入夏以后,红色叶面环绕着黄边,非常明显,灿灿的、斑斓的可以当作花卉观赏。
采摘苋菜季节,至九月止。“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苋菜叶萎缩了,各枝顶端也挺了穗,逐渐显露小于谷米粒的,稠密、带紫黑光亮的种子,招引麻雀和画眉鸟觅食。种子会落下很多,粒粒安伏在曾涵养它生命的土地。
啄苋菜籽的鸟儿飞来又飞走了,雪地上留下它们清晰的爪印,如画一般好看。瞧着,心像被虫儿挠痒,火热热,直想着下一个呼朋唤友季节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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